【廳梭】詩人講座——波戈拉:不存在的戀人與獨唱情歌
2018.11.11 1430-1630
波戈拉:大家光棍節快樂(11/11)。我發現自己的詩其實都蠻單身狗的詩,因為其實我很多的詩都是在兩個人的關係裡,討論了很多「在」與「不在」。今天選的詩剛好是兩本詩集裡面的詩,有的人會覺得那是一種閨怨吧,但是我自己是覺得,不管你在每段關係裡面自己的任何角色裡面,都必須扮演好。即便你是單身,或者是有關係的人,都沒有關係,這些詩看起來都蠻哀傷的,很符合今天的情境。今天沒有什麼太多的人的話,其實大家也可以問問題,你們在讀的時候,有什麼樣的想法。大家有沒有看過「一級玩家」這個電影?「一級玩家」就是創作遊戲的人,他常常會在那個遊戲裡面藏匿大量的訊息,跟漫畫《獵人》有點像,透過在作品裡面藏匿各式各樣的作品,與其他漫畫家交流。當我在完成這兩本書時,做的也是類似的事情,我從來不隱瞞自己對於任何作者、音樂人的喜歡,我詩作中常常藏匿著很多訊息,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找到這些訊息,但有人自己去找到會遠比我自己把它破梗好一點。
今天唸的這些詩,都是藏匿著我在這個過程裡面,尤其是《陰刻》跟《痛苦的首都》裡面都用了非常多的隱文。那些隱文一方面是向這些作者致敬,那二來,它其實跟我的書互相詮釋。
隱形的共犯 ◎波戈拉
沒有人。來過
我憑藉神的名義釐清我的說詞,像你慣常
以唇形護衛你的謊
不能指認出你的長相
衣服與拖鞋的型號無法記起
不熟悉每餐清淡的調味
我們不曾刻意聯絡
但有時你撥錯了號碼
彼此對著空氣說話
時間的盜賊偷走了聲音
沒有人來過。我發誓
我拒絕回答私人問題
好讓愛成了密室,像每晚曾經
秘密進行串供的床
為了鞏固我們的睡眠
我會說,沒有人來過
但或許你來過、或許剛走
整個屋子……
留下的,都是你不在場的線索
在寫這首詩時,其實我想要,好像彷彿一切都跟平常一樣進行,一個「跟你曾經有過互動的人,其實已經不在了」的過程。既然已經不存在了,怎麼會「熟悉他的調味是他習慣吃清淡的食物」?好像幻想著他還是會打電話過來。我在寫這兩本作品的時候,都是經歷長時間的單身。我從小都還蠻孤單的,是有點孤僻的人。寫作這件事情其實是很有趣的是,有些人會覺得寫作可能是一種傾吐,但我覺得寫作的過程裡,最重要的是必須要製造對話。我非常小的時候就已經離開家,大概15歲的時候,在離開家裡之前,我跟家裡的互動也不多。所以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我必須不斷製造一個對象跟自己說話,以防我自己瘋掉。過程並不是太愉快,但我又並不想要只是純粹防止自己胡思亂想而寫,以致於產生出像「傾吐文」的詩作,我覺得那樣有點浪費這件事。一個人面對各式各樣的事時,還是有很多意義,每項事情的存在都有其意義,那個意義有好有壞。這首詩完成時,其實我一開始的構想是把它做成一個組詩。今天選的詩題目都是五個字的詩,我特別喜歡取五個字的詩體,但也會發現各式各樣的方式都不太一樣。《痛苦的首都》裡蠻多句子都是五個字、五句、或四句。我喜歡在作品裡做各式各樣的實驗,不管是引用了別人的句子,或藏匿了自己喜歡的音樂、故事、小說、或者是一些有的沒有。像〈幸福的紡織〉,大家會發現裡面有一句是「躺在你的衣櫃」,我曾經非常喜歡陳綺貞。〈盜賊的本領〉如果有看過《獵人》的話,這是團長庫洛洛的念能力。〈失語的鸚鵡〉,我覺得鸚鵡是非常可憐的生物,牠似乎沒有辦法擁有自己的語言,楊乃文也唱過〈鸚鵡〉,句子裡面也出現了「可惜愛」,〈可惜愛〉也是她唱過的歌。我自己非常多寫作裡,都藏著非常多的心思。我必須承認那些人影響著我,而我可能將來也會影響著別人,那在這份交互的影響裡,我覺得必須清楚交代它的來由,如果沒有清楚交代來由,那我就像一個隱密的竊賊,不斷地向別人偷取東西。包括有時候作為評審時,我告訴寫作者,若這個東西並不是屬於你原創的,或者是你有受到其他人的影響,大可以很大方地告訴其他人,你的所得從哪裡來,就像你每年一定都要報稅,把你的所得交代清楚,不然就是逃漏稅。大家有誰對這個〈隱形的共犯〉有什麼想法嗎?之前「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它分享的、其他解釋也蠻清楚的。今天人不多,所以大家可以盡情地問問題沒有關係。其實那時候在擬講座的時候,工作人員說我可以在談論的過程中,交代我喜歡的作者,或被哪些作品影響。我被各式各樣的東西影響著,最重要的是我並沒有因為那些人而改變自己的風格,我很確立自己想寫的東西。另外你會發現我特別喜歡女詩人,不管是米斯特拉爾(Gabriela Mistral)、奈莉沙克絲(Nelly Sachs)、或者是辛波絲卡、希薇亞・普拉絲(Sylvia Plath),甚至我的筆名其中一個也是普拉絲,還有阿赫瑪托娃。我也喜歡孫維民,或是其他各式各樣的人,其實我在作品裡都交代得很清楚。我非常晚才寫作,大概是大學才開始,我大概小學三、四年級就在看詩。我高中的時候是非常瘋狂的,每一堂課都在看詩集。那時候到現在,我個頭都很小,以前講桌是石頭做的,石頭講桌下面會擺小木椅,在石頭跟木椅中間有一段大概是1.5本書的高度,那我每次都會利用那1.5本書的高度,每堂課都在看詩集。同學都知道,只有老師沒有發現,秘密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其實是覺得很有趣的。我不太愛跟人接觸跟說話,每次下課都是自己跑去圖書館看書,因此我非常早就認識很多各式各樣的詩人,自然不用說我們在國文課本會看到的那些詩人,像那時候還在台南的林婉瑜、孫維民、讀了林耀德,各式各樣的作者,那些作者對我來說是很有益處的。我自己在寫作裡,有時候都還是能夠為他們所寫的幾個令人驚嘆的句子而感動,就像林婉瑜說:「終其一生我不過是在期待一個瞭解」在寫作的過程裡,你可能也是在等待那個人,等到有人讀到你的詩,或者因為你的詩剛好符合他的心情而感動,我覺得都是很可貴的。我覺得寫詩不是一件偉大的事情,我最怕別人介紹我是詩人,未來有一天可能我會離開這個身份,這個身份只有我在寫作或者發表時,我才符合詩人這個身份。一旦我不在講座,我就是一個路人。那時候告訴自己,如果我是有才能的,那詩這件事情就是我的道路,但如果我是沒有才能的、沒有機會的,那我有一天還是回到屬於自己詩的生活,我對這件事很淡然。每次快放棄寫作的時候,「應該不要再寫了吧」,老天爺開了我蠻多次玩笑,祂都會送我一個很大的獎。我從小到大是訓練不太哭的人,我是一個極其壓抑的人,壓抑其實是源自於不快樂的童年。我記得接到電話,得知我得獎時,我想說:「是詐騙吧?」包括在第二次我也是快放棄時,時報來敲我的門。我不太知道我自己該怎麼樣解釋這樣的心情。第一版詩集出版時,是因為我朋友說:「那不然我們就來做個自費出版好了。」我一開始想說好像也不錯,但後來就想,不,還是不要出版好了。出版這件事情我一開始是就蠻想放棄的,後來我跟鯨向海談這件事情,他就說:「這樣會不會有點可惜?」他就把我的想法間接告訴孫梓評,孫梓評又把這件事情告訴當時在木馬工作的騷夏,而《痛苦的首都》就是騷夏編輯的。在很多輾轉的情況下,獲得出版機會。《痛苦的首都》出版之前,我剛好拿了時報文學獎,所以寶瓶(文化)其實也來問過,我那時候覺得人的機緣很可貴,有這麼多人,最後是你輾轉獲得到出版機會。那時候其實還沒有跟木馬簽約,我覺得也許這就是這本書應該要去的下落。寫詩、詩人跟作品本身很像是父母跟子女的一種關係,父母摯愛子弟為其計長遠,最後這麼多年經過了,我還是覺得這個決定非常好。
除了我非常鍾愛女詩人之外,其實我在作品裡面常用的意象,幾乎都是女性的意象,寫完《痛苦的首都》之後,我非常確定必須把那些影響過我的,各式各樣的女子,放在自己的作品裡。《陰刻》,「陰」本身就是女性的,裡面的分輯裡輯一就是〈虛構的女伶〉,第二輯〈假設你是雌而他辭不達意〉、〈隱匿的兩者〉,然後〈母音〉。在寫作的時候,我是一個企圖心比較大的人,一、二、三、四輯,以及書名都是經過設計的。在兩本詩集出版的時候,把稿子交出去,其實幾乎都已經是定稿了,這是我自己對寫作上比較大的要求,沒有完成好之前,我是不會出版的。如果這個作品的完成程度,沒有在自己的預期之內的話,我沒有辦法貿然出版。其實這樣的性格,木馬也很喜歡,因為他們喜歡準備好的作者。
〈自己的房間〉這首詩中,女性的身體裡面很像一個房間,在那個房間有各式各樣的情事發生,也有各式各樣的故事。相比之下,女性作為性別特別有意思,並不是說男性乏味,只是我覺得女性是一個很豐富、很多元的,很特別的。比如說女性的生理結構,雖然沒有經歷過經期這件事情,也沒有經歷過懷孕,但我蠻多朋友在經歷這件事情的時候,我都非常仔細地問她們在過程中身體的變化、心理上或身份上的變化。女性是非常豐富的,因為她們在身份上面的變化也很多,她們可以從妻子、母親、少女到可能各式各樣,還有當她們可能配偶不在的時候,她們常常會展現出異於自己性別的表現,所以有人說為母則強。如果最近有興趣也可以去看《誰先愛上他的》,最近剛上映的。
〈自己的房間〉裡面這首詩跟〈隱形的共犯〉是有點像,其實詩中的對象並不存在,詩中的「戀人」其實不存在。當我在談戀愛的時候,其實是完全沒有詩可以產生的,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對不起自己的戀人?「孤單」這件事情變成我自己很大的功課,三十歲生日時,我做了一個很瘋狂的一件事情,我都走了一遍那些對我來說,曾經有故事的地方。比如說我那時候就搭高鐵回去台南,因為台南那個地方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我們在那邊唸書,後來他過世了,我自己的高中是在台南唸的。我回到自己的學校之後,當天又回到台北,之後又去了Funky、白沙灣,白沙灣是我跟第一任戀人最後分開的地方,然後去了景美,景美是我唸大學的地方,那時候是我跟第一個戀人在一起的時候。30歲的那天,在我自己即將步入一個大家覺得老的年紀,30歲是一個老的開始。在30歲開始之前,我必須要好好紀念,鄭重的跟那些曾經有過的日子,很認真地不管是道別,或者是思念也好。我去了這些地方,一個一個地方去了,這件事情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去完成,對我來說這件事情是非常重要的。很多讀者跟我說他們在讀第一本詩集跟第二本詩集時,這兩本詩集裡面幾乎是沒有快樂的詩,這跟我人生大概也是有點像的,我幾乎是沒有快樂的事。我不常笑,似乎也不愛笑,我有點怕人,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看過瘋狂的人,我一定是個瘋狂的人,可能是一個怪物,我並不會因此而覺得怎麼樣。譬如說我可能有時候會常常自己跑去喝酒,在酒吧裡面聽音樂戴耳機,我覺得應該沒有人像我這麼瘋狂,因為大家去那裡就是要享受放縱,但我常常做的事情是觀察。我在寫作裡面也是常常觀察,喜歡觀察勝過任何事情,因為觀察就是在攝取各式各樣的故事。觀察在寫作裡面是非常很重要的,我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偷竊的人,我不斷看著A跟B,前一分鐘在摟著彼此的腰,後一分鐘B的嘴唇卻搭上C的身上,在漫無目的的故事中遊走。我覺得人的感情變化速度真的無法想像,原本如膠似漆的關係一瞬間就崩塌了,或者是曾經交往了十年之後,你才發現他是個騙子,非常多恐怖的故事在我生命中裡面發生,我最後會把它寫在詩裡。
辛波絲卡說:「詩人必須要永遠跟自己說不,詩人要一直保持著懷疑。」懷疑並不是說大家要變成疑心病很重,她的意思是,任何一件事情看起來是理所當然地存在,我們都要保持著某一定程度的懷疑,只有在懷疑跟反覆思量的過程裡,才會找到新的東西。不要只觀看事物的表象,表象很容易蒙蔽我們。我小時候太常跑圖書館,所以很常看各式各樣的故事。海倫凱勒小時候是弱視,是可以看得到的,她知道顏色是什麼,但她那天就已經不是小時候的她,已經是完全失明的她。她問走過來的路人說:「現在樹葉是什麼顏色?」那個路人回答她說:「我沒注意。」其實這個故事帶給我的是,反而擁有什麼的人,很容易忽略你其實原本有的,你原本有能力去觀察到這些事情,可能最後卻被一個沒有能力看見的人提醒,甚至發現了事情可貴的人是她。我覺得生活裡面常常是這樣的,有各式各樣大量的細節暗藏在其中,那個細節我們願不願意去把它收藏、蒐集起來,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開始閱讀東西的時候,可能會讀到一點點什麼不一樣的,我覺得那是一個很有趣的意思。就像有些人讀某一個人的作品的時候,你就說:「這本像誰」。我自己在寫作裡面的時候,常常在做這件事情,藏各式各樣的訊息,包括第一本詩集跟第二本詩集都是有連結的關係。
〈自己的房間〉這首詩裡面用到很多不一樣的句號、母音、妊娠、肚腹、結繩,會用這些符號是因為我在工作的時候,我就問一個長期有著經痛經驗的同事說:「經痛是個什麼樣子的感覺呢?經痛的感覺到底是什麼?你可以用一個方式來形容它一下嗎?拉肚子?」她說:「不不不」,「還是胃痛?」,她說:「不不不」。「你可以形容一下那樣子的感覺嗎?」她說:「那個感覺大概像是,被一個人重重在肚子裡面打一拳,那一拳那個痛一直藏在那邊,甚至是有點熱熱、腫腫的,但是那個痛的感覺就一直持續在那邊。」有這麼誇張?她說:「你不懂」,我說:「我確實是不懂才問你這個問題」。她跟我說有很多人的情況不太一樣,有的人的經痛是完全不痛的,像她的狀況比較可怕,她痛到整個臉色發白,站櫃檯時,她只能夠扭在櫃檯下方。我問她要不要去看醫生,她說可能是因為她的生活方式,導致她是比較痛的那種人。我在寫這些詩的時候,還是要做些功課,而這些功課不管是從自己身邊得來的,或者是自己生命的經驗,我覺得都很好。寫作唯有誠實而已,沒有什麼比這個更重要的了。我在詩裡面常常用「。」,句號其實是跟卵子的形狀很有關係,所以在這些詩作裡面,我其實都藏非常多女性的東西在裡面。我很佩服可以在詩裡面寫「二頭肌」、「健身房」、「馬桶」、「啞鈴」這些意象的人,像鯨向海寫過,「把啞鈴擺在胸膛上/把你擺在心上/鍛鍊就開始了」這樣的詩句。我以前跟他聊天時說道:「我真的很佩服你們可以寫這麼陽剛的符號,我好像沒辦法寫這樣的詩。」他反問我說:「那你能夠寫到最暴露的詩是什麼?能夠寫性器嗎?」我說:「好像做不到。」他反問:「那可以寫健身房或游泳池嗎?」我好像也做不到,有恐水症,所以游泳池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他就反覆問我:「那你能夠寫到最暴露的意象是什麼?」我就說:「乳頭吧」但寫這麼多年之後,我發現我自己詩裡面沒有乳頭,更別說有沒有乳房,或者是其他性器。這件事情我並沒有辦法把它如常地用在詩作裡面,所以我很佩服能夠這麼做的人,比如說林耀德、鯨向海、林則良、陳克華。但你知道我常常覺得上帝是公平的,常常你覺得這個人長得很好看,上帝就會給他壞掉的審美觀,那些美女旁邊的交往的對象,那些男生都很……「good」。或者是常常穿戴整齊的人,就是可以講出一些妖魔鬼怪的話,最近比較有名的是郭大衛同學,很可怕,什麼陰道跟陽具之間的那種細菌結構……。這些人可能都是高知識份子、教授,你會用一種可憐他們的心情,為什麼有了那麼多豐富的知識,或者有一定的地位之後,說出來的話竟然是這樣荒誕不經的。我常常說上帝是公平的,那個公平來自於祂給了你一些美好之後,也必須你一些奇怪的詛咒,比如說很多藝術家都是同志,但是他們擁有的那些美感、美麗的束縛之後,卻給了他們很多不快樂的經歷,或是曾經被霸凌、或各式各樣不好的對待。
我一直對女生很敬重,可能是超乎異性戀對於女性的敬重。第一個,我是從母親的肚子裡面出來的,這件事情非常的重要,第二個是在我成長的過程中,能夠理解或對話的人,幾乎都是女生。我天生沒辦法跟多數的男性對話,到現在還是很大的心魔。不曉得大家在讀詩的時候,有沒有讀到有一些詩裡面的口氣,那是一種霸權式,好像就是在告訴你「要怎麼做、什麼樣子才是對的」,的那種詩。而對我來說,那種詩其實是無效的。我不喜歡別人告訴我怎麼做,我就是個叛逆的小孩。小時候我爸跟我說,你要去考第一志願,我最後就沒有考第一志願。明明考得到,但我就是不考,我就是個極其叛逆的人。他說:「你讀中文系以後有出息嗎?」我就會又很叛逆的,前三十個志願都填中文系。我覺得人必須尊重自己的心,填志願的時候我想,如果以後我出社會工作,選的不一定是自己喜歡的工作,能夠遇到自己喜歡的工作是一種緣分,也是一種福份,大部分的人就是為了糊口而已。然後你以後喜歡的人、交往的人也不見得是自己喜歡的人。一輩子已經有這麼多不如意了,那我唯一我能夠選擇的,不如就讀自己喜歡的科系吧,所以我最後還是選了中文系。寫作這件事情我家裡的人不太支持,所以我自己是非常在很孤單的情況下寫作的。詩集真的就是一個單身狗的詩集,單身狗不僅僅只是戀人身份的單身,其實也是親子、整個成長過程中的交友,都是非常孤單的情況下完成這些作品。我孤僻的程度是非常難以想像的。現在能夠跟大家好好說話,可能長期有人邀約,或者是我必須要在出版詩集之後跟大家見面,例如簽書會、發表會之後所得到的訓練,否則我很難跟別人說話。我不太擅長說話,高中的時候我曾經孤僻到一整年都沒有跟同學講話,這是很難理解的。我應該沒有異常,為什麼沒有辦法跟別人好好說話?那時候每天都戴口罩,反正我就不想跟你說話。為了防止自己瘋掉,我在詩裡不斷創造一個假想的、「虛構的」戀人或對象,才能不致使自己在這個孤單的情況下失去重心,一切已經達到崩毀,像葉慈說的那樣。
幸福的紡織 ◎波戈拉
無非是你已不在房間
無非躺在你的衣櫃,我無非
像一件衣物,你不再穿脫的
無非佈滿時間的灰塵
無非是懷念
你的肌膚
我們曾開展彼此的脊背
彼此的………衣物還留有痕漬
我將持續晾曬無數個月份
將憶起,睡著的時候
我的身體是銀河的布幔披覆你肩
裝飾著星的圖騰,輕輕
你將我的身體翻面
繡滿光的絲線,繡上一日的
晨光,再繡上一夜
我一天的憂傷就逐漸完成
我非常喜歡「紡織」這個意象,對我來說寫作是紡織的一種。如果我在金庸的故事裡,我應該是東方不敗吧,可以用針線攻擊別人的人。我覺得寫作跟紡織是一樣的,因為紡織是一件非常有心的事業。古代女子為了表達情意,她們常常會縫一些字在自己的織物上面,或者繡一對鴛鴦,在縫製的過程中,注入自己的心力。就像賈寶玉不小心把那鬼東西弄壞的時候,晴雯為他縫補孔雀裘一樣,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必須去做的事情。那紡織或者是縫補這件事情,是非常可貴的,縫補也是在修復關係,紡織對我來說是情意的展現。〈幸福的紡織〉寫的其實是不快樂的過程,是一首比較諷刺的詩。鯨向海問有辦法寫快樂的詩嗎?這個問題,楊牧也問過夏宇,夏宇很認真去嘗試了,最後完成了〈乘噴射機離去〉,但這首詩依然沒有那種快樂。阿鯨問我:「有辦法寫快樂的詩嗎?」我說:「我最近還是沒有完成快樂的詩過,但我有比較沒有那麼不快樂的詩。」我覺得自己在詩裡紡織,這算是一個特技嗎?我喜歡的各式各樣的意象、詞彙,好像跟一般的男性詩人比較不一樣,我覺得這件事情是好事,詩人的特色本身。
〈盜賊的本領〉這首詩,我很喜歡《獵人》,所以題目有點像。其實翻譯是「盜賊的極意」,這首詩很短:
盜賊的本領 ◎波戈拉
我常幻想你摸黑走進
走進心的房間
拿走這些
拿走那些
(聲音指紋習慣諸如此類)
最後,連自己
你也沒忘記偷走;像個
記憶的慣竊
隱密、冷靜
永不厭倦
在面對戀人的離開時,原則上是不太可能冷靜的,所以這種詩作通常是在面對已經失去這段感情非常久遠以後,才有辦法好好的寫。最好的詩通常不是悲劇發生當下寫成的,譬如說家人過世當下寫的一首詩,那應該是不會是好詩,譬如說發生了921大地震那麼的事,突然寫一首有關的詩,通常都不是什麼很好的作品。但也是有例外,比如說羅智成的〈鎮魂〉,他的詩是在非常趕的情況下,幾乎是報紙已經要截稿時,副刊跟他邀稿寫一首相關的詩,他寫的就非常的好。大部分最好的詩都要經過沈澱跟冷靜的功夫,在濃重的情緒中,因為不思節制,所以不太可能寫出太好的作品。不思節制時,感情要表達出來就表達出來,就像唱歌要飄高音C,別人聽起來是刺耳的,在寫作中蠻需要再三思量的。一旦不節制,都會落入一種,「就是這麼一回事」的那種狀態。詩跟其他的東西不一樣,詩注重「餘味」,留白跟餘味很重要。現在流行的詩,很多看完就看完了,但其實有點可惜。如果一首詩沒辦法經過五年、十年看起來都一樣動人,那是很可惜的。我覺得詩應該是時間的產物,經過淬煉、沈澱的,如果讀完就沒了,那很像廣告文宣、競選廣告。
最近公車上印的大大的競選廣告,公車開過去時,我都不記得連候選人名字、競選號碼是幾號、哪一個黨。我最近看到最荒謬的是,我只記得他的競選slogan竟然是:「解放辦公室」。一旦到了關鍵的時候,妖魔鬼怪的話都說得出來,這就是台灣特有的、好玩的事情。最後我還是沒查,到底是誰想要解放辦公室。
我最露骨的只能寫到「衣物還留有痕漬」,不曉得大家覺得露骨的程度在哪裡。「痕漬」對我來說可能是血漬、淚漬,對我來說這是蠻露骨的,但有些讀者可能不覺得。
〈恐怕的夜晚〉這首詩我覺得就相當的露骨,我如果要寫情慾方面的詩,我可能也只能寫到這樣:
恐怕的夜晚 ◎波戈拉
「『書寫者』皆連番離去——
唯有床還在列印、昨夜
潦草的字跡。」
這也是蠻露骨的,有嗎?每次說自己的詩很露骨,讀者都會茫然地看著我,我覺得很有趣。你們不覺得床很露骨?
你問什麼是恐怕的夜晚
恐怕需要隱含……
「隱含」這兩個字我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我傳這首詩給鯨向海,他說:「『隱含相當情色』」,我的反應就像我剛剛問你們時,你們茫然地看我的表情一樣。
隱含你在一個頹靡的冬日,有懼光
的思念無能禦寒
恐怕恐怕是墨色用盡的
夜晚,之間的字需要隱含——
恐怕不能再愛的心
恐怕你如一個恐怕的夜晚
剛剛讀那麼多詩,〈隱形的共犯〉從生活中點點滴滴到〈自己的房間〉,「情人」好像連結到自己的體內,過渡到〈幸福的紡織〉回憶以往的過程,到〈盜賊的本領〉時,這個人好像不只離開,還偷走你生命裡某些東西,〈恐怕的夜晚〉終於要交代那個晚上發生了什麼事,但最後還是有隱含的部分。情色可能是因為「墨色用盡」。夏宇有一首詩叫〈詠物〉,「筆呢倒是一隻不錯的筆/無神而且宿命/厭世卻又/縱慾/此刻安安靜靜/喝著杏仁茶」,「筆」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徵,「杏仁茶」是象徵男性生殖器的產物,我覺得已經太露骨了,就不解釋了。所以「墨色用盡的夜晚」是我最露骨的程度,這是我寫過最情色的詩了。「之間的字需要隱含」,那最後到底隱含的內容是什麼呢?「恐怕不能再愛的心,恐怕你如一個恐怕的夜晚」「恐怕」是恐懼害怕的合稱,「恐怕」又是一種可能,「恐怕可能不能再愛了吧,恐怕這個夜晚就到此為止了吧」的心情,很複雜,這個夜晚可能是最後一個夜晚,而夜晚就像一個無止盡的輪迴,每當回到夜晚時,就會想起有這麼一件恐怖的事情又發生了。所以我覺得這首詩是蠻有趣的。
下一首詩〈如果的清晨〉,就是在交代為什麼這麼可怕呢?這算是一個三部曲吧:
如果的清晨 ◎波戈拉
如果是清晨,我記得你
再不折返的那個清晨;我記得隱雷
那日震懾莖蔓的那種狠
如果是水我記得
脫離於葉片
必將隕墜於地面而碎破的露水
如果是記得、如果
是傷心——
記得我是那坪草地:被輕踐
而誰路經的,那種傷心
我在寫詩的時候,用到大量的聲音,這也是陰性書寫裡面的特色。女性寫作者在聲音上面的經營尤其是比一般的男性詩人多的,你會發現男性詩人很擅長的是意象上面的展現,比如說洛夫、毓嘉,毓嘉也很常用意象,比如說達瑞,達瑞也是非常厲害的。那女詩人的話,如果你們會讀到像凱洛・安・達菲(Carol Ann Duffy),詩中的聲音非常的特別,陳育虹的詩也是,讀她的詩彷彿在唸一首醉人的詩詞一樣優美旋律,覆踏、重複、迴旋、斷裂,每個方面都處理得非常好。《陰刻》〈如果的清晨〉這首詩,有非常多重複的聲音,「路經」、「露水」,其實「路」也是「露」。後宮甄嬛傳裡會出現的劇情,例如後宮女子要表現大方時,她會說:「希望皇上可以雨露均霑」為什麼要用這種相當露骨的字。我覺得露骨的字好像跟大家標準不一樣,我覺得「筆」很露骨,「露水」也很露骨。我應該要重修些語詞,我在讀各式各樣的東西的時候,我都發現我覺得露骨的東西跟大家是不太一樣的。譬如說「魚水之歡」,你會發現很多各式各樣在形容過程的時候,都常常用到魚這些東西。我覺得我對於露骨的標準,跟一般的大家覺得的露骨不太一樣。
〈如果的清晨〉在解釋〈恐怕的夜晚〉,那個人已經離開了自己的生命,通常我的性格都是不容易放棄的,如果我放棄了就是一輩子轉身了,很像古墓派的,斷龍石一旦放下了,就是什麼都不可能打得開。雖然最後楊過還是偷偷潛進去了,死心蹋地的男子其實是難能可貴的。今天是單身狗的節日,願大家都有一個死心蹋地的人,或者成為死心蹋地的人。
〈失語的鸚鵡〉是跟楊乃文有關,跟孫維民也有關,「不在場」其實林則良〈給情詩裡的陌生人〉有一句寫得很好,「我愛你只因為你經常不在場」。有時候戀人不在場的情況下,愛才能夠自在。怎麼形容這種具體的感受呢?大家有跟戀人同居過嗎?如果有同居過,會有種想法,戀人不在場的時候特別的自在。要在床上翻滾,用很奇怪醜陋的姿勢躺在床上看漫畫、吃零食,或者是可以好好睡一覺。旁邊有人的情況下不一定是睡得著的。
這首詩裡用到很多相關的意象,我剛剛有說,我覺得鸚鵡是很可憐的動物,因為牠沒有自己的語言,牠只能夠透過重複別人的語言來使別人快樂,這有點悲傷。我其實很想要聽鸚鵡講自己的話,這其實是跟女性是有點一樣的。怎麼說呢,像夏宇說的,希望有一天可以有一個組織「發明女性髒話」的運動。從小到大聽過的髒話那麼多,但有女性專用的髒話嗎?你會發現,大部分的髒話都是「幹你……」、「我操你……」,反正就是「他們的東西」在污辱女性的情況。反過來說,為什麼沒有女性的髒話呢?我為各位女性同胞抱不平,我覺得這不可取,為什麼沒有女性的髒話?我的友人說:「你們不覺得女性沒有髒話這件事情很詭異嗎?為何這麼幾千年來為什麼沒有女性髒話之養成?」這樣真的是不行,真正的性別平等就是女性要擁有自己的髒話,像我奶奶如果賭博的時候,她就會被說筊婆(台語),就是賭婆。為什麼男性賭博時,沒有一個什麼詞來罵他,而女性賭博竟然有專門一個詞來罵賭博的女性。我小時候就想,我奶奶被罵的時候,她沒辦法反駁。女性永遠沒辦法反駁的來源是什麼?為什麼連髒話都沒辦法來對抗?希望有一天真的有女性的髒話,我朋友說:「你就提供一個女性髒話之範本」,我就說:「為何不能操你爹之類的?」他說:「可能聽起來不順吧」,我說:「就算聽起來不順,罵久了也就順了啊!」我覺得最好的情況是,女性主義的出現是為了殺死女性主義,真的性別都平等的那天,各式各樣的人都被社會接納了,那女性主義就不用再出現了。不會有女性的競選人強調她支持女性,也不會有一個組織倡議「女權促進」。真正的女性主義本來就是為了要消滅自己的,最好的情況是我們不需要女性主義,因為大家都已經平等了。
鸚鵡這個生物非常可憐,牠的存在彷彿只是要重複其他人的語言,讓別人快樂,牠甚至不能擁有自己的快樂,相當悲傷。而且我鸚鵡相當倒霉,你們如果有看《甄嬛傳》或《如懿傳》,裡面常常拿鸚鵡來試毒,牠吃了哪個貴人的食物一口就倒地。我覺得鸚鵡真的是比狗還可憐,狗跟貓可能是現在最幸福的動物了,什麼都不用做就有得吃有得喝,但也有些人不太愛惜牠們。
剛剛已經荒謬的說了很多荒謬的話,光棍節我們就荒謬的度過這一日吧。光棍節大家都在幹麻?為什麼光棍節會演變出一種大家都一定要上網shopping的文化?
讀者A:是淘寶先開始的吧
波戈拉:對啊,但我一直覺得這件事情,就像中秋節為什麼要烤肉我也是匪夷所思。
讀者A:中秋節烤肉是因為?
波戈拉:萬家香嗎?我覺得各式各樣的節日由來真的是蠻……需要令人探索的。
讀者A:其實根本沒有光棍節啊。
波戈拉:對啊,但我其實跟光棍節是很有緣分的。為什麼我會選今天呢?我上一個戀人的生日是11月11號,我跟這個日子是特別有緣分的,蠻有意思的。徐佳瑩有一首歌叫〈潛規則〉,她就說:「每個斷層的孤單都是自己的功課。」有的人覺得孤單沒有什麼意義,但我覺得是有的。我覺得任何一件事情存在,必然有其意義。孤單可以使你在這個期間內沈澱、反省、悔恨、懷念,有各式各樣的情緒在裡面,因此孤單這件事情甚至可以生成文章,孤單可以有各式各樣的功能。
讀者A:我在思考,〈困〉。
波戈拉:我自己最喜歡是〈困〉的最後兩句,跟〈嗅〉的前面兩句,我覺得大家一定要學會,生命裡面有兩件事情是很難的技能,要等到你有一定的心智能力時,你才能做的,那就是「暫停」及「歸零」。暫停怎麼說呢?任何的紛爭、情緒,常常是自己沒有辦法當下按下暫停,因為不懂暫停所以產生各式各樣後果。歸零為什麼也很重要?當思緒過多,或者生活過於繁重時,已經到了沒辦法負荷的時候,你可能需要歸零的,「好吧我就什麼都放下了,放下事情、放下執著」,那個歸零是放下執著。我自己最近有看《如懿傳》,周迅為什麼最後一段的時候特別好看?因為她沒有執著了,她從一個這麼執著於乾隆的人,那麼執著於弘曆的一個人,最後她也不恨他了,她只對他淡淡說了「此次秋獮,一路保重」那就是她最後說的一句話,她也沒有告訴他,她要死了,她什麼都沒說,最後她說:「蘭因絮果」。很多人的情況下卻是,開頭美好而最後潦倒。「蘭因絮果」在甄嬛傳的時候就有講過,那年杏花微雨,甄嬛在盪鞦韆時,雍正就問她:「為什麼喜歡杏花,為什麼不喜歡其他的花?」,甄環回道:「其他的花像牡丹、桃花這樣,喜歡的人覺得它宜室宜家、國色天香,不喜歡的人就是隨之飄零,而杏花、梅這樣的花朵,在那最不堪的情況下,它能夠一枝獨秀,甚至可以不畏懼那樣冷冽、惡寒的情況,仍可以好好的生長。」
我覺得人最怕的就是開頭美好而結局潦倒,這兩個故事其實都是在跟我們講這樣的狀態。我為什麼會想要寫像這樣的短詩呢? 現在很流行健身,或者是減重、減脂,或是生銅飲食,各式各樣。有時候我會發現修整容貌、或者是整理門面、健身、減脂,這些都是表面的功夫,最重要的功夫其實在心上,要放下很多事情。「我瘦了且減掉一個人/於我生活的重量」(──〈嗅〉)最可怕的是,那個人是壓迫你的生活的人,而你不自知。有一天你能夠好好放下這個人,重新獲得屬於自己的生活,才是可貴的。所以我覺得寫這樣的詩,最重要的事不會是修整容貌、減脂減重,最重要的是要把心上的重量好好安放,不再執著了。為什麼我會有這麼老成的心呢?我現在確實是老了,但我年輕的時候也長這樣,那時候鯨向海說,他看到我的時候,覺得我很年輕俊美,我現在沒有再問他,現在我是否依然年輕俊美。但相對於那時候他看我的時候,他覺得我的詩有點衰老,各式各樣的心境都是比一般人來得平靜且不執著,也許在詩裡面展現的從容、不執著,也是因為執著所致吧。因為困在回憶裡面的人實在是太多,這是單身的功課。
大家最後來分享那個〈雙人的塔羅〉,我們就來請後邊的女子,猜猜看我最喜歡哪一首。塔羅牌有分為大阿爾克那跟小阿爾克那,大阿爾克那就是指主牌,主牌就是指像戀人、死神、愚者、倒吊人、太陽、月亮、還有世界這些大牌,如果是小阿爾克那就是指寶劍、權杖。我其實也是稍懂一些塔羅牌的知識,最後把它寫出來,你覺得我最喜歡哪首詩?
讀者B:倒吊人跟命運之輪。
波戈拉:倒吊人,喔不是,那是我前前情人最喜歡的。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他最喜歡我的詩,因為這是一個很甜的詩。其實我最喜歡的是死神跟戀人,喜歡的原因是,因為戀人在塔羅牌裡相對應的星座是雙子座,而死神對應的星座是天蠍座,那就是我們兩個人的星座。所以我實在是心機太重了。這首詩是非常哀傷的詩,我寫作時,放了各式各樣的有機物在裡面,而那個有機物,讀者可能很久很久後才會發現,或者是可能某一次的講座,才可能不小心透露出來。可能是因為這東西之於我是有意義的吧。
鳥這個意象我也蠻常用的,像鸚鵡也是鳥,我覺得其實鳥…牠跟樹葉一樣,不太會固定在某一個地方,永遠都是在飛離、或者是莫名其妙消失的生物。我覺得鳥也是一個相當哀傷的生物,但鳥不情慾,這我必須說我覺得鳥不情慾。我要為你們唸完最後一首詩:
雙人的塔羅 ◎波戈拉
在我無垠的心上,你也不必
據地為王
這裡全是你的領土。
但極有可能
我們傾盡思索的一生
恰為時間的底層。
求神不要遮蔽你的耳目
我仍唯一
是關燈後的淨土。
年少也曾美夢如巢,花葉的
日子初有形貌
而今我為死物之一
愛是夭折之鳥。
身陷黑暗,我曾
為時間之愚者
而今常伴死亡之側
燃德性之燈。
好的,大家可以來問一些問題,我可以充分的回答大家,因為時間還蠻長的,或者我待會可以再談談《陰刻》裡面的其他作品。嗨,有人要問我問題嗎?都可以問。
讀者C:我覺得那本詩集很有趣,《陰刻》就詩集本身有雕刻的概念,而那本書旁邊的設計跟書面有紋路這樣,有點像石頭。
波戈拉:這是我當時要求的,我希望第二本詩集是一本白色的詩集,我特別喜歡白色,我只有跟出版社說,既然叫《陰刻》,我希望它有一些紋路,並且是凹下去的,會更符合這本書。封面上的植物是「銀杏」,「銀杏」也諧音「陰性」。銀杏可以防止記憶衰退,所以這其實也是一本記憶之書。但最重要的是,銀杏是一個什麼樣的植物呢?各大城市只要空氣不太好就會出現銀杏,銀杏可以把不好的東西代謝掉。所以我也願讀此書的人,如果身處困境裡,可以代謝自己心裡面所有的廢物,這是我希望獻給讀這本書的人想法。我相信現代人心裡一定有各式各樣的廢物、沈重之物在自己的心上,如何代謝掉是很重要的課程。我覺得所有的心上之物,必須由自己自力代謝,不假他人的,又像辛波絲卡所說,生存的理由不假外求,必須要獨立的完成這件事情。可能我的成長過程跟別人不一樣,很多時候我必須要自己去思考、面對、承擔很多重量。即使雙親健在,也有兄弟、親戚,但我一直是一個蠻孤單的一個人。因為我是離開家裡的,我怕有一天我們沒辦法接受彼此的樣子,父母是一種會不斷在你身上拼拼圖的生物。大家有被拼拼圖的過程嗎?我相信一定有。比如說他要你找個好工作,然後他就在你「找工作」這一塊開始拼你的拼圖,直到你找了一份工作,但不如他的意時,他又把那片拼圖拆掉。等你工作穩定了,又開始在你身上要拼「趕快結婚生子」的拼圖。大家應該都有那個被拼拼圖的過程,但子女最喜歡的就是把拼圖弄亂。我希望有一天我們不再彼此的身上拼拼圖了,讓大家自在地活著。
因為其實《陰刻》這本書其實跟《痛苦的首都》不一樣,它在所有的安排都非常的有機,而且完整。喜歡這兩本詩集的讀者,有一天一定也會發現它裡面其實蘊含很多東西,只是時間早晚而已,有些美麗的東西是當下的訊息、美好,不能夠立馬展現,但是有一天它可能會出現。在寫作這條路上,譬如在議題上、或是在寫作的繁複功力、或者是意象上,我一直都不在這個路上。我其實也不太愛比賽,我參加過的比賽應該只有十次以內吧。但我可能是運氣比較好的那一個,老天蠻多次跟我開玩笑,上天還是蠻善待我的,在我每次真的想放棄時,它就一定給我一個大獎,讓我不要放棄,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很不可思議。我念中文系時,世新的教授都從師大跟台大請過來的,我們系主任那時候跟他們非常好,他們都是老朋友,二三十年以上老交情的朋友,那時候世新中文剛創系時,我以為那是一個新的系,會有些比較創新的東西。但我念的系給我的比較多是古典底蘊,我其實也很感謝他們。
《陰刻》裡蠻多古典的東西。那時候阿鯨說,第一本《痛苦的首都》前身的那本書,他有幫我寫過序,他說,我是一個避繁複古典的人,避繁複說的是對的,但避古典其實是沒有的。我覺得自己不會去忘記我自己的來由是什麼,因為我念中文系,必當受到一定程度的文化底蘊的影響,那我也希望可以寫一些看起來有古典的東西,但讀起來並不是古典詩的樣子。
常常在評審過程裡,那時我跟有些參賽者說,其實我們最怕讀一些他們的創作的時候出現……,比如說「紅塵」,這是一個蠻古意的字,但其實在現代詩創作時,不太會用到「紅塵」。第二常出現的是「輪迴」,「輪迴」也是我覺得莫名其妙、為什麼要出現的字。現代詩中為什麼會出現輪迴這個字呢?我不是不尊重輪迴這個字,是因為「輪迴」是很大的字,甚至你沒辦法體驗輪迴,所以我常常覺得,為什麼要去經營那麼大的東西,而其實你根本沒有親身體驗,你講出來,只是為了講出來而已。第三名出現的可能是「蒼穹」,為什麼天空就天空,一定要講蒼穹?可能受到「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地見牛羊」類似的陶冶。我覺得現代詩一定連結現代生活,創作者所產生、使用的語言、語彙本身,其實都是要符合你的生活。「紅塵」、「輪迴」、跟「蒼穹」那樣的東西並不會讓人感動,也不特別。看一首寫得紅塵的詩,不覺得乏味、反感,可是如果看十首紅塵跟輪迴的詩,就會覺得崩潰了。
我覺得現代詩必須要擁有自己的語言,那個語言來自於生活上的經驗,不能寫一些讀起來都拗口的東西,這怎麼能感動別人呢?對我來說,好的詩一定要是能夠唸出來,而自己不尷尬的。雖然我不太唸自己的詩,我本身很怕唸自己的詩,並不是因為它寫得不好,寫詩的時候我自己都會反覆唸誦,我務必讓詩的每一個斷句、詞句組成都是順暢的,不會看到怪異的字那些詩最好的、動人的樣子就像不施脂粉的女子才能夠耐看,而不使人反感,那就是真正的美麗。但如果用了很多的妝容、粉底,也用了很多畫眉,最後還畫了不好,不是自損容貌的狀態嗎?對我來說,好的詩通常都是自然的,但自然裡面還是有心機的,心機必須不足為外人道。
毓嘉其實蠻喜歡寫有一點古典的東西,比如說他用古典的詞牌名作題目,像「天淨沙」,那當然舜華就更不用說,舜華也用過「鷓鴣」。那是一個蠻有趣的流派,我自己也做不太來,我覺得能夠把古典跟現代融合的技術,佳嫻、舜華、毓嘉,他們都做得非常好。那我自己沒辦法做到,因為我的語言是屬於比較簡淨的,沒辦法使用過多的意象,通常我同一首詩會出現的意象,就是那首詩裡面的意象,都要完整的符合同一種意象。我自己是有一點點結構的偏執,另外還有我的詩裡面沒辦法出現異物,異物是說這個情境完全不符合,比如說我寫紡織,出現一個不是跟紡織有關係的東西,我自己會產生排斥的心理。這是寫作的人、或閱讀人的有時候可以去更敏感一點點的,寫作者本來就是很常敏感又多思的。
我常常覺得寫作是,如果你寫到別人開始要仿冒你的情況,就成功了。另一種成功是,別人仿冒你也仿冒不來的,那種成功也是一種成功,比如說我們看學楊牧的人一定很多、學夏宇的人也很多,可是如果你能夠一眼就被看出來你學夏宇或楊牧,代表你功力不夠。我覺得寫作是必須要獨特且唯一的,必須要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特色。就像歌,你聽亞莉安娜,就知道那是亞莉安娜的聲音。你聽艾麗.高登,就知道艾麗高登的聲音。你聽愛黛兒,就是愛黛兒的聲音,就算別人模仿也只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我們現在還有多久的時間?那可以讓大家問問題了。
讀者D:我其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問題,其實我只是想到一些東西,剛剛有提到銀杏,銀杏還有一件事情可能一般人比較少知道的,它是有分性別的樹,分為雄、雌的,不幸的是,現在全世界的銀杏幾乎都是雄的。我們看到的銀杏幾乎都是嫁接再一直轉種出去的。這是以前聽另外一個讀森林系的學弟跟我說的,因為雄的銀杏樹,像你剛剛提到的,它很能夠適應骯髒的空氣。所以在現在這個時代,在中國大陸很多地方嫁接轉種出去。但其實它在中世紀的一度是要滅絕的樹種,但在這個空氣特別骯髒的時代,一種獨立出來性別的樹,以一種奇妙的姿態在繁衍著。因為傳聞中,銀杏可以增長記憶力,所以大家就瘋狂分株種植它。
波戈拉:我每次覺得自己的書都很有趣,比如我遇過《痛苦的首都》被歸類在政治書籍,《陰刻》被歸類在建築或雕刻。我沒有故意,只是覺得銀杏這個東西更特別的是人家說藥帶三分毒,既然說《陰刻》是一本記憶之書,記憶有其藥性,當然也有其毒性。所以時間不是藥,但藥在時間裡,願大家都可以從記憶裡面、或在時間裡面,得到自己的藥,希望大家有辦法可以代謝掉毒素。我希望讀這些書時,人是不帶執念的,任何的執念其實都是多餘的痛苦罷了。
我自己現在能夠放下,放下一個蠻不堪的事情,其實我們到現在也沒能和解。我離家多年,也不太回得去,這件事情此生大約也沒辦法解決。但我今年還是有回到家一次,我已經有五年沒回到高雄的家了,應該也很少人知道我是高雄人。我今年回家過年,回到北港的奶奶家,我爸媽會從高雄回到北港,而我會從台北回到北港。所以我的姪子都叫我北港的叔叔,他只有在北港才看得到我。我沒有回到高雄的家,那我沒有回去也是因為,我是在保護彼此,直到我媽媽今年回去過年的時候,她跟我說:「有空回家裡看一看吧」。所以我今年總算還是有回去,我其實是有點怕那個屋子裡面發生的任何事情,但我覺得仇恨會過去,可是有些心裡面的抗拒是你沒辦法面對的。我自己都一直在這個功課裡面,的確不恨什麼,只是同一件事情,都是同一個人發生的情況下,所以我沒辦法,是陰影吧。陰影不是我智慧、或者是理智可以去克服的。就像有些人吃東西就是會直接避開,我覺得香菜就是有奇怪的味道。我不曉得大家有沒有覺得香菜在霸凌味覺,但我不怕香菜,有些朋友覺得,香菜會霸凌食物,因為一吃就是整碗都是香菜味。
這本書黃子欽設計的時候,我拿到書,其實我就知道,他已經做到我想要的樣子了。我覺得他做的也很符合我這個人,很簡單但顏色分明,我其實是一個沒有什麼顏色的人,相對於其他的詩人,我非常少跑文學場合。我有時候接活動,我只會接一些比較幕後的、或是一些像這樣簡單的、小的活動,對我來說是比較安心的。
我有一次在淡大,他們有那種階梯式的教室,一進去一百多人,我必須說那種場合我真的是臉都綠了,我其實會有點恐慌,面對人都是有點不自在的。但我很願意去克服,畢竟也不是小孩子了,那我們必須要去做一些勇敢的事吧。所以寫書也是一件蠻勇敢的事情,因為你還是有一天會去談到這些詩的來由。
還有嗎?有女生要問我問題嗎?可以問一下。或者你讀完這本書有什麼想法也可以跟我說說看。
讀者A:我想問,其實剛剛有提到很多次陰性書寫、或是一些女性的意象。你在寫作時,會因為某個題目,把自己有點帶入或想像自己是一個女性的身份在寫,或者是說你其實是創作出來才發現,其實你的文字就是處理了很多女性的意象?
波戈拉:羅智成老師在第一本詩集在寫序時,他特別打電話來問我:「你覺得你自己是什麼樣一個身份認同?」他說,我的詩很特殊,初讀的時候進不去,他懷疑我是不是怎麼了?為什麼會寫不像是一般男性寫作者的語言,然後他讀了幾番之後,才發現很不一樣。我自己在身份認同上,確實我覺得自己是一個雄性沒有問題。但我覺得我在創作裡面的時候,我在寫自己心裡的時候,我其實是一個傾訴者的狀態,這種狀態和女性是比較相近的。女生其實不太會說自己的事,通常會說自己的事都是無關緊要的事,就是八卦型的女性們聊天的狀態。女性在自己表達自己的心事時,通常特別幽微,像胡晴舫、或者像湯舒雯、言叔夏、邱妙津、各式各樣的女性寫作者,她們在表達自己內心裡面的幽微跟曲折是特別迷人的。我自己的書寫是偏這樣的方式,沒辦法大剌剌表達情感。
我覺得我在書寫裡面的情慾標準是非常跟別人不一樣的,我長期是一個非常壓抑的人,我壓抑的程度可能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像的。我們家非常嚴格,從小我吃飯吃太慢會被打,如果哭出聲音會被打得更慘,所以我記得我小時候,如果我被打之後,我就會一個人回到房間裡面,把門先鎖上、關燈、蓋被子、咬著枕頭,才敢哭出聲音,我是這樣子性格的人。所以你才會看到,《陰刻》最後一首詩〈每個人都知道我活而不知道〉其實就是那種心情,我必須要在那麼緊迫的情況下,才有辦法說出自己的一點點心事。其實對於自己或別人來說,都是一個蠻難以承受的。
我常常覺得我沒辦法寫快樂的詩,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寫快樂的詩,而那個快樂是自在的,那是我對於自己的期許。在這麼沈重的書後,還是蠻希望自己可以寫寫不一樣的東西,至於之後會不會有,那就是看機緣跟造化了。羅智成老師那時特別打電話來問我這件事情,他說:「你是把自己想像成一個女性嗎?」我覺得倒不是女性,而是我可能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承受者」,可是「承受者」其實跟女性在社會、家庭、性別上的對待來講,她都是一個承受,我覺得女生像是一個受器,是很辛苦的,她們就是一個必須實實在在的,像瓶子這樣的概念。普拉絲的《瓶中美人》,「瓶」這個概念其實是很陰性的,瓶是一個盛裝、承接、包覆、密閉,我覺得那個在某個程度來講是很符合女性的地位跟心路歷程的。但我覺得一般男生、男性的詩人寫不出來,如果有一天從一個男性的詩人來看,我要用什麼,讓別人覺得我與眾不同呢?我想那個語言就是我能夠讓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在這個部分我必須說,其實我是一個蠻自卑的人,可是我必須要做一件能夠讓我有自信的事情,因為我覺得大家都必須要有各自的樣貌。我就是波戈拉,我並不想要成為楊牧第二,或者是誰第二,在這方面我是蠻霸道的,那個霸道來自於我並不想要讓別人的語言跟我一樣,那種嚴格是我自己各式各樣的生命歷程累積而來的。
我每次都是懷抱著寫最後一本書在寫那本書的,必須這樣誠實的說,我覺得我自己是不太適合寫作的人,結果默默還是寫了兩本書,但成就《陰刻》之前,其實發生蠻多事情的,我那時心理狀態上的無以為繼。我還能夠好好來說這些事,或把這本書完成,是對自己很負責任的事,因為這個詩並不是只有在我身上才能成立,它跟任何有記憶的人其實都可以成立,謝謝大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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