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15日 星期六

【廳梭】詩人講座——許赫


【廳梭】詩人講座——許赫:「告別好詩」的大叔

2018.11.25 1500-1700 


工作人員:今天是這一系列的倒數第四場,所以前面已經有十六場。

許赫:十六場,哇!很酷,已經辦這麼多場了。
那今天要進入一個叫做「詩的秀下限」……喔,不是!

聽眾A:要講關於你的一萬首詩嗎?

許赫:一萬首詩(計畫)今年嚴重的落後,落後一年。

聽眾A:你本來打算寫多久?

許赫:五年。所以一年應該要寫兩千首。

聽眾A:那現在寫了?

許赫:兩千二,落後一年(的進度)。今年特別紛擾。

聽眾A:簡單啊,你只要把計畫改成十年就好。

聽眾B:不要把時間加長就覺得自己寫得出來。

許赫:不是,問題是說,因為那個計畫已經沒有人在donate(贊助)了,所以感覺寫十年也不會有人發現。
最近比較玄,我現在旅行到一個寫不出來的平行宇宙。我本來的宇宙比較寫得出來,但現在寫不出來。

今年2018,我的身體有些特徵變得不一樣,像我這邊原本有個傷口,現在變小小的贅瘤。我本來有一個傷口,我會一直摳破它,已經好幾年了,可能從研究生的時候開始就一直這樣,可是今年就消失了,剩下一個小小的凸起。

聽眾A:人生好奇妙。

許赫:然後我眉毛裡面有一個痣。本來這顆痣在眉毛裡面,戴了眼鏡之後其實看不到,可是它越來越大顆,而且變黑。
我想說,糟糕,以後眼鏡遮不住了。

聽眾A:你要先去看皮膚科吧?有可能會病變。

許赫:對!它本來是一小粒,只要抬眉毛就會出現,但越來越大顆,然後開始變黑。
結果今年五月的時候,我發現它完全消失了!我還特地去問算命的朋友。

聽眾B:為什麼是算命而不是去看醫生?

許赫:不是,因為它已經完全消失了,如果不見了還看醫生就蠻奇怪的。
但是痣(在民俗習慣裡)會有一些意思嘛,那不見了,會不會有什麼奇怪的……。

聽眾A:本來應該有什麼的,因為不見了,就變成沒有什麼了。

許赫:算命師他說,沒有沒有,不見沒事。
總之它本來在皮膚裡,然後就消失了。我就覺得今年有一些奇怪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身體特徵的部分。

聽眾A:所以是由外而內的不想寫詩。

許赫:我覺得有可能。然後最近這三個月一直記錯行程,不只一次的行程記錯,就蠻奇怪的。
好,來談一下今天準備跟大家說的事情,其實也就是那一套,沒有別套。

最近有人寫(研究)我的論文,中正大學台文系碩士論文,畢業了。他畢業之後寄給我,請我為論文寫序。
寫論文的研究生說,有一個他覺得很重要的狀況:「許赫你講『告別好詩』也很多年,為什麼沒有人研究過呢?」
這對研究生來說是個很大的困擾,因為他寫這篇論文時,沒有任何的文獻。
怎麼辦?沒有任何研究,沒有任何人寫過許赫的文章,沒有任何文獻,文獻要怎麼來呢?

他在網路上搜尋關鍵字「許赫」,發現有五篇。
比如說,許赫幫齊東詩舍帶導覽,或者是在齊東詩舍發表過演講。還有其他的演講有留下影音資料,有的是公共電視、一些旅遊節目採訪我的書店,有留存的影音資料,他全部打成逐字稿,就有文獻了。

聽眾A:今天多留一篇,下一次就有多一篇東西可以參考了。

許赫:我把這件事情跟我學長說,把那個論文寄給他。
學長說,許赫你救了我一個學生,他要寫任明信,任明信也沒有任何研究。

聽眾A:任明信沒有人研究過?好奇妙為什麼呢?好難理解。

許赫:應該是學術圈都沒有人寫過。

聽眾B:我覺得文學院學生習慣不喜歡看英文的資料,不然應該從別的國家的文獻開始找。
例如說假設任明信是網路紅人,那就先去框架你的群組領域,再開始找這類型的對象,像是在解構文學。

聽眾A:書店老闆是詩人的話,這可以算一個類型嗎?

許赫:「以為自己在寫詩,但其實沒有」的類型。

聽眾A:搞不好在台灣,「書店老闆是詩人」的主題可以寫得出來一篇論文,就是「台灣詩人書店老闆之研究」。

許赫:對,隱匿和石芳瑜也寫詩。

聽眾B:欸,好像這個題目真的可以寫。(笑)

許赫:從2012年我提出「告別好詩」之後,已經六年了。
六年來,我會想要一直出詩集,因為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行動,它應該一直在(發生)。它應該就是有一個人,他疑惑自己寫的東西到底是不是詩,因為他一直是維持低標,讓別人可以很輕易地超越。
不能被「一直寫然後會變好」的想法迷惑,要一直堅持在崗位上。

聽眾A:那其實難度比較高要維持在低標。

聽眾C:這個很像卡莉怪妞。我原本覺得為什麼她會紅?
結果我問喜歡卡莉怪妞的朋友,她就說,其實卡莉怪妞非常認真,她甚至要求過說是不是應該開始開展別的路。
結果她的經紀公司拒絕,就是要故意維持著澀谷系那種唸歌的形式。

許赫:對,雖然我也不是太故意維持。(笑)

好,那我前因後果先交代一下,再講後面的議題。

我以前都是上班族,2012年剛好離開職場。離開職場,我家人一定反對,因為我在中研院待遇都不錯。然後就發生一個很誇張的事件,就是跟老婆吵架。因為我覺得我不想要再上班了,想要休息一陣子。我跟她說:「休息個兩年,再出發也不錯啊!」
可是那時候如果一休息,就會放棄(年資)。比如說,我在中研院年資十年,我一年可以放三十天的年假,然後再加上事假十二天、病假十四天。

聽眾B:一年可以放兩個月的假。

許赫:不,是三個月。因為一個月只上班二十四天,所以一年等於有三個月的假,薪水也還蠻好,就是有個四萬五。所以放棄那些是蠻可惜的事情。

其實我那時候下定決心走了,到現在還是很後悔。但是我就覺得有件事一直在那裡消耗我的寫作。作為一個喜歡寫作的人,這件事就會一直消耗,我一年只能寫個十首詩差不多吧。可是我是一個喜歡寫作的人,出《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之前,其實已經自費出了兩三本薄薄的詩集。

那時候我就跟老婆說:「妳看我們一輩子,認為自己很愛寫作,可是我連一本像樣的書都沒出。我們已經有兩個小孩了,再繼續這樣下去,應該一輩子就這樣,渾渾噩噩。那我來,人生請個兩年的假,起碼讓我出一本像樣的書吧,厚一點的。」

後來我們就吵架。有一次在開車的時候,我跟老婆在前面吵架。因為我兒子有一個玩具刀,他就在後座揮揮揮,他媽就一把奪過來要打我。結果我一擋,就留下一個血痕。然後我們再怪我兒子把我刺到了,其實是他媽媽。

聽眾A:好可憐。

許赫:然後他媽媽就覺得,好像這個爭吵已經太激烈了,就決定要放手,我就去辭職了。

聽眾A:挨了一刀就可以辭。

許赫:對,挨了一刀。

我到20126月才離開職場。那一年也其實蠻混亂的,12月的時候,鴻鴻大哥找我去台北詩歌節。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年都有參加詩歌節,可是都以出版社老闆的身分參加。那時候我有另外一個出版社叫角立,每次都是以出版社老闆的身分去看詩集。那一次,鴻鴻需要很多很多詩人跟讀者面對面聊天,就找我去。那是我第一次以詩人的身分參加詩歌節。那個活動叫「愛麗『詩』的午茶約會」,就是要跟讀者聊天。讀者會跟詩人說什麼呢?其實也不知道。

他叫我們每個人找一個主題。當時候我在資策會工作,數位領域裡有一個主題叫做「近用」,「近用」的意思是:我們能夠在版權上面透過作者同意而可以取用他的作品來進行再次的創作。所以全球創用CC的行動,就是透過四個符號(授權標章),六種組合(授權條款),讓一個創作者把他的作品權利釋出,放在網路上。也就是說未來所有的人想要使用你的作品,看了符號就知道可以怎麼用。有一種是保護最強的「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禁止改作」,假如你要拿我的作品去用的話,不能用在商業上,整個作品不可以改變,這是最嚴格的。釋出程度最大的是「標示姓名」,就是怎麼用都可以,只要寫說:「這首詩是許赫寫的」就好。那一年還出現了全新的標示方法「CC0」,連姓名都不用標示,喜歡就拿去用,可以弄在抱枕上(可免費商業使用)。

那時候我跟拉麵(詩人沈嘉悅)成立了一個部落格叫「好詩」,去找我們覺得有頭有臉的詩人;我這一輩的不算;還有出過書的詩人,把他們的詩刊上去做創用CC的宣示。那一次「愛麗詩的午茶約會」,我們把「好詩」上頭的詩找了二十首,取下來印了一本小冊子,來的人就送他一本。這就是我們的行動:詩的公共化

2005年開始,我們在「玩詩合作社」做了很多很多創意行動。直到2012年,我們談的是:詩怎麼樣進入大眾生活,而不是只變成詩集。應該有更多跟大眾接觸的方式,詩應該是大眾生活的一部份,而不是只能在文學殿堂被認識、看見。在2012年,詩跟現在不一樣,那時候是票房毒藥,詩集都賣不掉。詩賣得很好是2016年才開始,第一個風潮是假牙,後來因為「晚安詩」的關係,很多詩集都賣得不錯。

「愛麗詩的午茶約會」活動中,可能我的主題引導了讀者,就有人問我:「其實現在的人都很忙,可不可以跟我說什麼人的詩很好?我讀他的就好了,不用亂抓,反正我也沒讀過。」好詩的定義是什麼?我就問拉麵,我們遇到了這個問題。他說,從來沒有人問他這個問題。這一次是我的主題引導了對談的讀者,問了這個問題。那時候能想到一個策略去回答的時間其實很短,「嗯」了一下,可能只有三秒,就要決定怎麼回答。對方很快就發現了我的遲疑,所以我必須很快回答第一句話。

我要怎麼回答這個問題?第一個決定就是:不回答這個問題,也就是不可以跟這個問題對決。那不回答這個問題就衍生兩個策略,第一個是「閃躲」的策略,閃躲的策略的話我已經到嘴邊了,差點講出來了。閃躲的策略就是:「其實齁,在這個時代『好詩』沒有明確的定義,你問十個詩人就會有十二種講法。」這個答案已經在我的嘴邊,應該要講出來了。可是我後來在更短的時間裡面,我就想,如果這樣講,讀者一定會覺得我是呼嚨的。所以我講出來的話是第二個策略,就是「攻擊這個概念」。所以我說:「我們現代詩發展裡面最要不得的,最糟糕的那個觀念就叫做『好詩』,因為這樣我們的詩都沒有人要念,沒有人要看……。」巴拉巴拉講一堆。

我真正講出來的話,是攻擊的概念。「好詩」就像是一個堡壘,把詩都關在裡面,然後別人進不去。好詩就是這樣,台灣的華文新詩都沒辦法發展。就是因為這個概念,大致上就是從這裡開始。那段話結束了之後,結尾是四個字「告別好詩」。

這是第一次講這個概念,那兩天講了很多遍這個想法。到第二天活動結束時,我就想:這件事如果就這樣消散在空氣中,那太可惜了,我們要怎麼實踐它呢?我想到了一個很簡單的方法實踐,就是:每天寫一首詩貼在網路上。那時候已經好幾個人這樣做,但是不會有人說自己寫的不是好詩。所以我寫了一首詩貼在網路上,下面講了一下「告別好詩」這件事,然後跟大家說我會每天寫一首詩貼上來,但是這些詩應該不夠好,因為我一年才寫十首詩,現在一天寫一首。它可能也不像是一首詩,大家就將就一點。

結果第一個禮拜就有很多人在下面留言,寫詩的朋友們一看到,就覺得:原來許赫想要做不一樣的東西。很多不是寫詩的朋友,中研院的前同事或是以前的長官,國小國中的朋友,他們的留言是:「這個很好玩,應該不是詩吧。」類似這樣。還有一個人,貼了一首余光中的詩在貼文下面回覆說:「這個才是詩吧,你那個不是詩吧。」

聽眾A:好挑戰喔。

聽眾C:好過分喔

許赫:很好玩,以前寫很多有的沒有的,都會有人留言。貼一首詩出來,通常就是十個讚,不會有人理你,可是那兩個月很多人回覆我的貼文。當時有些已經出過很多詩集的詩人會抱怨,在臉書上貼詩是個最傷心的事,就是大家只會按讚,沒有人回覆。我覺得我很幸福,因為很多人回覆。

我覺得比起寫一首普普通通的詩,或者不講究的詩,「告別好詩」這件事第二個新的概念是:寫給身邊的人看。可是寫給身邊的人看的這件事情,我高中開始寫詩,發現有一個很大的落差。因為高中寫詩的人就是異類阿,身邊所有的人都不會看你的作品,到大學都是這樣。要找到會一起討論詩,或願意看你的詩作的人很難。所以,一首詩寫到可以讓身邊的人跟你討論、願意跟你互動,其實是很新的體驗,就是「大家滿捧場」的感覺。

我曾經寫過一首詩,那首詩我在中研院的長官,他說他看了。他跟我年紀差不多,我有兩個小孩,他生了一個兒子。我寫了一首詩叫〈蚵仔酥〉,「蚵仔酥」牠從王宮上了冷藏車,來台北打工,跟蝦餅、蒜頭一起,在油鍋裡工作,火裡來水裡去,工作的很辛苦。

蚵仔酥     許赫

這只蚵
離開家,與其他蚵溺在一起。
搭空調貨車北上,聽說台北是個好所在。
這些蚵,來到海產店。
裹著粉,與新同事九層塔、蝦餅,在油鍋裡賣命翻滾。
聽說外酥內生的蚵仔酥最是鮮甜味美。

看到這個客人,微笑地吃下自己、咬碎,蚵仔覺得很幸福,一首這樣的詩叫〈蚵仔酥〉。我的長官就說,他看得好難過,他兒子以後會不會離鄉背井,然後很辛苦,最後被吃掉。我就覺得:不要寫得太難,讓大家都看得懂,好像也不錯。那時候,這個鼓勵讓我一直寫下去。這件事我做了三年,2012年到2015年都在做這件事,每天寫、每天寫。


2013年國際書展時,當時我們在書展的讀字書店展區,我們拿了一些自己的詩集去擺攤。我們想要辦一些活動,我就跟拉麵說:「欸我們來寫『告別好詩』好不好?」他說:「我很不看好『告別好詩』這件事,你這樣可以撐多久?」因為拉麵是一個比較開放的人,對於藝術類型的開放,他覺得跨界一步就要跨出去很遠,而不是一直在「詩」這件事裡面轉。寫詩是基本能力,但是要如何跨界。所以他那時候跟噪音音樂等各種藝術,有很多的合作。他覺得,怎麼這麼多年了,許赫還在「詩領域」裡面?還在轉圈圈?拉麵很不看好這件事。然後鴻鴻大哥就留言寫說:「我也覺得是假議題。許赫你有寫過好詩嗎?沒有寫過好詩怎麼告別?」所以我在出書的時候就說,當初最不看好的兩個人就是鴻鴻大哥跟拉麵。

隔年(2014年)四、五月時,有國藝會的補助,拉麵說他之前去跟鴻鴻大哥說:「許赫已經搞了這麼多年了,連本像樣的詩集都沒出過。黑眼睛文化有沒有興趣幫他出一本詩集?」鴻鴻大哥好像就說,可以來談談。有一次我遇到鴻鴻大哥,我就跟他說:「你好像有興趣出我的詩集,我超開心的,可以談嗎?」他就請我把作品寄去。我就寄了過去十年所有刊載過的、得獎過的作品,一百一二十首,還有以前還沒刊載過,但我覺得寫超好的詩,我全部都寄給他了。他很快就回我一封信,內容很簡短說:「這些詩是哪裡來的?我沒看過。我不是要這個。」我就說:「為什麼不是這個?這些詩是我過去得獎的,報紙上、雜誌上、刊載過的,我都整理好了。我已經整理好很久了,等你同意要讓我出。」

他就回信跟我說,他沒有要出這些:「你可不可以把臉書上這幾個月寫的那種詩收集給我?我看看。」我就很哀傷地,把臉書上的、已經寫三四個月的一百多首詩全部都剪輯好,寄給他。隔了一天他就說:「就是這個,我們來討論,然後出版。」那個時候已經有些詩在《衛生紙+》刊載過了。所以我們就說定了,要出版「告別好詩」這一系列的書,第一本就是黑眼睛文化出版的《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

這次很快就說定了,在2013年底以前那本書就出了,趕隔年的書展展售。詩集序裡面,鴻鴻大哥還寫了感覺像揭穿詐騙集團的話:自從許赫開始「告別好詩」了以後,他的詩就變好了。那件事情之後,他說,為什麼他有興趣出「告別好詩」這一套作品?他覺得:其實台灣的詩人,尤其像女詩人蠻多是揭露了自己的環境、想法,不論是情詩,還是其他主題的創作。可是男性詩人特別「矜」(ㄍㄧㄥ),這些男性詩人好像不住在台灣,比較像住在仙境。很像在俯瞰台灣一樣,但是不知道他是誰。從詩中看不出來這個人是怎麼生活的,他是什麼身份、樣貌?都看不到,只能看到好像是一個心靈活動比較旺盛的人。可是你看不到這個人,這個人不在你的生活裡,不在你的身邊。所以鴻鴻就覺得,為什麼男詩人不是住在台灣?男詩人喜歡住在仙境。這些「告別好詩」的作品,可以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中年大叔喜歡看政論節目,工作不順利,家裡有兩個小孩很可愛,並且照顧小孩很辛苦,這樣的一個人。他對這個很有興趣,所以他就出版了《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

那一本詩集出版之後,我後續還是持續創作,總共三年多的時間,直到2016年。那一年的暑假,SOSreader的編輯找我(其實就是拉麵),他問我要不要在SOSreader開一個專題。一開始我想不到那是什麼專題、打算怎麼做。整個暑假我都在想「每天寫一首詩」這件事應該怎麼呈現。拉麵也跟我說了很多別人的作法。然後十月份的時候我就找到了做法:更誇張地去寫更多的詩,一萬首詩。我就跟他說:「我要做個『一萬首詩」的企劃。」本來是想寫十年。他說:「十年,讀者會沒辦法預期那個東西還在不在。」我跟詩人林群盛說這個概念的時候,群盛說:「一年就要寫完啊!」因為他以前也有做過一次,是在BBS上,可是大部分作品沒有發布,可是他那一年其實寫了一萬首。

聽眾A:那他一天得要寫三百首欸!

許赫:對阿,就很誇張。他說:「你可以一年寫完。」我就說:「我不可能!」後來就變成五年。五年的話,一個禮拜要交四十首,一年還可以休息兩次,有兩個禮拜可以休息。因為五十二個禮拜,所以一個禮拜四十首,五十個禮拜就有兩千首,一年可以休息兩次,就是兩週、就是四期。然後就開始很痛苦,每天都要寫,本來是規劃一天寫六首,寫了兩次之後就發現沒辦法一天寫六首,想到寫詩就會想吐,太誇張了,每天都要寫。然後就變成每次要交稿那一天才寫,一次寫二十首。

聽眾A:這樣真的有比較好嗎?

許赫:其他天可以休息阿,禮拜二跟禮拜五然後就超「矜」(ㄍㄧㄥ)的。可是我起碼那一年,真的過了一整年這種生活:一個禮拜兩天,這兩天都是寫二十首,把它「矜」完。2016年到17年有完成(兩千首詩)。可是兩千首詩完成之後,就忽然鬆懈了。就覺得有點委屈,兩千首很恐怖。因為如果是一天寫一首的話,兩千首其實是六年的份,所以寫完就很鬆懈。

其實我那時候在做的時候,還有一個雄心壯志。我在想如果一萬首順利寫完的時候,我應該是四十八歲。如果寫完一萬首詩,我可以存活下來的話,那我應該有能力可以做更挑戰極限的事,就是寫更多的詩。有一件很值得挑戰的事:寫全世界最長的詩。

聽眾A:《摩訶婆羅多》。

許赫:對。中亞、西藏、印度,有三大史詩,印度的《羅摩衍那》、西藏的《格薩爾王》,蒙古有《江格爾傳》,然後吉爾吉斯的《瑪納斯》最長,有三十三萬句。我想說,如果我可以寫得出一萬首詩,那也可以挑戰一下三十三萬句的長詩。一首詩三十三萬句可以寫多久?那時候我還算過。如果我一天可以寫兩百句,五天就一千句,一個月就有四千句,一年就有四萬句。

聽眾A:三十三萬字你還是要寫八年。

許赫:寫八年,也就是十年內就可以寫完了,十年就可以寫四十萬字,就超越它了。如果有人可以支持我過這種日子,我就變成寫詩的上班族,每天寫詩八小時。早上起來寫一百句,提早寫完還可以休息,晚上還可以過自己的日子,周末可以休息。每個禮拜寫一到五就好,變成寫詩的上班族也很好。

我其實故事(題材)已經想好。因為我是政大民族系的,也就是人類學領域。其實從人類學領域可以看出來,荷蘭時代的台灣,平埔族對接了當時大航海時代的西方冒險家。台灣的平埔族分布在北中南三個地方,中部是番大王巴宰族,他們是一個戰鬥族群,佔領了整個台灣南投一大片土地,很稀奇的狀況,他們強悍。南方的西拉雅族是農業民族,土地很肥沃,所以他們在那裏耕種、採集,是一個很富庶的地方。北方的噶瑪蘭族,他們會煉鐵,是個貿易民族,他們會跟中國、日本,還有大航海時期其他國家的商船交易。交易圈的範圍從台灣到整個西太平洋,可以從太平洋的很多島上面交換物品回來,有時候是貝珠或者玉。所以那個時候的台灣是一個很富庶的地方,比起從課本裡看到的,很不一樣的地方。所以我想來寫一首四十萬句的詩,以台灣的島民為核心。而且當時山上的原住民,布農族、泰雅族也非常的剽悍,為了保護他們的土地,彼此獵首,也下山到平埔族的場域獵首。所以整個台灣文化是很豐富的,應該可以寫個四十萬句的「演義」,那個時候是很有世界觀的。不過沒有人贊助我(笑)。

今年的詩就寫得很慢,到目前為止可能只寫了一百多首,但也是以前速度的十倍,因為以前一年只寫十首。「告別好詩」這件事情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我想要談的事情是,我希望詩創作的領域,可以從專業詩人釋放到業餘的參與者。就是業餘的參與者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心態來寫詩?

過去專業的詩人寫詩,有一個非常嚴厲的狀況,在網路傳播之前的時代,要讓朋友以外的別人知道你的創作,只有一個途徑:發表。不論是出書、報紙副刊,還是詩刊。只有一個管道,就是「發表」。可是過去的發表是一個稀有財,詩刊就是很多前輩詩人抵押房子,偷偷做,不敢給老婆知道,然後弄詩刊。所以必須要寫得很好,讓他們認同,才有機會刊載。就是因為在過去,「發表」是稀有財,有興趣寫詩、希望可以一直寫的人,為了讓別人看見他,只好把自己弄得很專業,才有機會發表。不像現在,你可以貼在臉書上就好。比如說有些詩刊三個月一季,可能賣五十本,五十個人看見。那你貼一首詩,有一百個讚、一百個人看見就贏了,比起刊在詩刊上效益還要高。

所以過去在詩的創作、發表上,有一個很嚴肅、嚴厲的,發表的跟審核的機制。這也是網路文學在開始的時候,一個很重要的意義,就是:守門人在哪裡?誰來推薦?誰來審核?審查不是政治性的,到了臉書跟twitter的社群時代,審查機制就變成好友推薦這首詩給你,朋友就是最好的審查者,你就相信他。所以晚安詩裡面有一千多個回覆,很多都是Tag名字。就是跟朋友說:「你來看這首詩,他在講你」的意思。所以,這件事情一直在改變,所以以前詩的創作就被迫專業化,只有專業化,才有被認識的可能。

可是當BBS199394年開始成熟,一直到現在。歷經了在BBS版上討論詩、《明日報》新聞台、部落格、噗浪,然後又到了臉書,這中間經過了好幾年、經過了好幾代。這件事情應該被打破的是什麼呢?包含現在晚安詩促成很多的閱讀,還是有很多人將詩放在專業書寫的領域去談。像是「推薦的氛圍」、「品味」是不是專業?被分享的詩之後發生什麼?選擇了怎樣的詩?無論是技巧還是內容,夠「嚴肅」嗎?還是有一群人在討論這些事。可是就我來說,它已經到了另外一個領域去了,就是我一直做但沒成功,但我還是非常成功(笑)。就是:當詩的書寫這件事情,不要只是專業書寫的時候,它可以是什麼?

對我來說,它是一種「療癒」。當你是一個業餘者,就只是在舞文弄墨,或有一段時間把自己想說的話透過短短的句子寫出來,好像有一點意思的那種感覺。那這樣的創作可能就不夠「重」,它可能很輕,可能不嚴肅、沒有技巧可言,可是對每一個寫的人來說,它就是一種很療癒的抒發心情。這個人有一件事情想說出來,用這種方式可能得到的按讚數比較多,直白地講,按讚的比較少,像這樣子的一個歷程。

所以今年在做《囚徒劇團》時,其實我擬了四點像是宣言一樣的事,講述「告別好詩」。在博客來購書頁面裡列出來。

1.新詩不應該被任何的書寫美學所綁架,應該要回到原來承諾的自由與白話。
2.
信奉寫詩這個行為本身,而不是寫出來的作品。允許寫不好的詩、醜詩,而且要貼出來跟大家分享。
3.
詩作本身當然有境界、優劣、聖俗之別,但是寫詩、讀詩應該沒有負擔。
4.
任何人都能隨時開始寫詩,沒有進入門檻,自由發展追求詩的道路;但是,文責自負。

其實「告別好詩」專注的是「寫詩」行為本身,而不是作品。雖然詩寫好了,這個作品可能也有很多人的討論、有很多的禁忌,詩有文學背負的責任等等。可是「寫詩」這件事情本身,它跟作品是獨立分開的。「告別好詩」主要在提倡的是「行為」:一直寫、每天寫,把寫詩當成是一種風景的行為。你的朋友會說:「我有一個朋友是詩人,每天寫東西貼在臉書上。好煩喔,一直看到,結果我都看不懂那些詩。」其實那是一個風景,一種業餘身分,就是一個喜歡寫詩的人。這個業餘身分是,必須讓詩不可以那麼難,必須讓大家覺得很容易就可以投入。雖然很多人還是在罵我是詩壇的敗壞等等等。

但我這裡要講一件事就是,很多人詩寫得不好,絕對不是因為他想要「告別好詩」,也不是因為他是「告別好詩」的信徒,所以詩寫得不好,而是他本來就寫不好!(大家笑)之前我演講的時候還有人問說:「許赫我問你一個問題喔。最近有一些大詩人他們在報紙上副刊的詩阿,越寫越爛欸,他們是有要響應『告別好詩』嗎?」我說:「你千萬不要害我。」
這不是「告別好詩」。所以「告別好詩」有很大的包容力。

其實從玩詩合作社時期一直到現在,我做的都還是同一件事:詩的推廣,如何讓它發散,讓更多人參與、更多人看。其實我今年有深深反省,出《囚徒劇團》時我發現這十多年來,2005年到現在,策略一直是不太成功的,晚安詩做兩年就比我成功了。所以我在《囚徒劇團》的最後有加一首詩〈跋──措手不及的太平盛世〉。這首詩的內容很像我們對抗日本帝國,在鄉下打游擊戰,家破人亡,財產都沒了,少一隻胳臂,瞎了一隻眼,躲在山裡面繼續打游擊。然後有一天有人突然跟你說,日本投降了。可是仗不是我打的,新的統治者已經來了。很像是這個情況。

我想接下來要談的,不再是革命,沒有仗可以打了。「告別好詩」的仗其實打得差不多了。我想要的那個時代已經來臨了,對詩的接受度更寬廣,更多的讀者願意看詩、願意接近、願意自己寫。然後「詩的生存權」,就是「詩很爛但還是詩」這個生存權,好像也已經達到了。「告別好詩」的仗已經打完了,接下來是安身立命之道。「告別好詩」像是個老革命者,一個印記,會繼續下去,可是已經沒有那種很慷慨激昂的(動力),會跟人家說:我的一切的失敗、悲劇都是因為我有一個懷抱、理想。那個已經結束了。

目前為止我覺得這個創作的策略還是會一直在,就是它是一個崗位,一個戰鬥方式。其實「告別好詩」跟有的人把詩寫得很好、追求技巧、定位、風格,這兩者之間是沒有衝突的。我們只是讓別人接觸到了第一步。分進合擊,有的人就是負責把詩寫很好,有的人就是負責讓大家不要害怕。因為「讓大家不要害怕」這件事情太少人做,就我自己下來做。我還是會繼續在這個位置上,做這件事。

其實陸陸續續還聽到蠻多好評的,就是有的人完全不會寫,也不知道怎麼寫,也覺得自己不會寫。他本來真的不會寫,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寫,然後因為看了好幾個月許赫這樣寫之後,覺得「原來詩就這樣」,所以他也寫了。然後投稿《衛生紙詩刊》上了,投稿《乾坤詩刊》也刊上了。這些人就變得很會寫詩了,我就覺得奇怪,還蠻不錯。可是他們更好的是說,他們不會覺得「就這樣就好了」,還會繼續讀詩,在技法上也有所追求。

我剛開始的時候覺得,我一定會一直很孤獨、寂寞,因為其實我寫這些詩跟詩人朋友們沒有什麼好交流的。寫一首詩,貼給他看,他說:「嗯,許赫你成功了真的很爛。」就沒有了。本來應該會很寂寞的,就是寫了很多很多很多,可是沒有人要跟你談,因為你就是寫不好。對我自己來說,這是一個說服自己可以一直創作,一個沒有壓力的創作方式。一年寫三百首,只要有二十首不錯的,那我就賺到。

還有一個鮮明的風格取向,不是因為我有某種風格很特別,而是因為有人覺得說,你可能會在詩上面有跟別人不一樣的品味,所以我今年被找去審了時報文學獎詩獎的初賽。然後,我也審了兩年的飲冰室的初賽。這有一個公案,今年的決審因為比較中規中矩,所以今年的飲冰室一點波瀾都沒有。但去年2017年的飲冰室徵文活動公布時,那時候剛好我正在同學會,人在台東。一公布結果,公告文下面有上萬個回覆,大家都不能接受。其中有三首詩都是從我這裡初審挑出去的,首獎〈介意〉,就是我這邊挑出去的。但這首詩可以躲過複審,在決審變成首獎,也是機緣。另外兩首詩更誇張,一首是〈不完全變態〉,另一首是〈高中段考〉,現在已經變成我們的教材。現在多大學跟高中都會邀我去講詩給學生聽。就是毒素一直在散布,每次有人找我去,我一定去散布毒素。〈不完全變態〉的內容是,不要再招蜂引蝶了,他們都是變態,為什麼不考慮我呢?我當初覺得很好玩啊,很好玩。

〈不完全變態〉     蝦餃啦

招蜂引蝶不好
蝴蝶跟蜜蜂都是
變態
為何
不考慮我呢

許赫:很好玩,所以我就挑進去了,後來就得獎。本來某一個詩人要給他首獎,再投票時沒有上。那個詩人覺得,這個雙關語是華文詩才特有的雙關語,這首詩也可以很強烈感覺到一個人的失落感。就是對方一個情人換過一個情人,我就在這,為什麼從來都沒有看我。

另一首叫〈高中段考〉,也很酷。大致上的情節是:明天就要段考了,只剩下我的房間燈火獨亮,我不求高分只求及格就好。啊,我要去睡了,人生好難,物理更難。

〈高中段考〉         呵呵

又是考前
只剩我的房間燈火獨亮
只求及格就好
不要求什麼
看著身旁的書叢
呵 去睡了
人生很難
物理更難

那時候選它是覺得說:有一個人,比他人生還要難的竟然是物理。這個情緒很強烈,很不錯,我就選進去,然後他就得獎。這兩首詩,所有的詩人、網友都完全不能接受。

他們今年又找我去初賽,可是今年的飲冰室徵文就不好玩了,不是因為不會寫的多,是會寫的人變多。「你我體」完全充斥在這一次的比賽裡,我審六千首,有七成是「你我體」。你、你、你、你、你、我。「你我體」占七成,來鬧的占兩成。以前來鬧的是五成,來鬧的裡面有好玩的,像〈高中段考〉和〈不完全變態〉,很多人看了給它兩秒鐘就把他刷掉的,被我挑進去了。結果今年來鬧的好少,大家都變會寫了,因為晚安詩的關係。

我今年還遲交一個禮拜。他們就問我說:「為什麼今年那麼難選?」我說:「大家都變會寫了。」沒辦法從裡面找出好玩的東西。今年有一首詩,我覺得非常好玩,但是他寫得不好,句子經營得不好。他的故事是這樣的,我後來有寫出來。故事內容是:我們這個地方每年都河水氾濫,所以幾百年來,每年要送一童女送給河神。但是終於,十年前,沒有童女,只好把一個小男孩打扮成童女,送給河神。十年來都沒有再淹水了。我覺得這個梗真的非常好,可惜句子實在寫得太不好了。經營得不好,不夠直白,但這個故事非常好。所以今年選出來的詩就很中規中矩,可能也因為決審評審組成的關係。


我覺得這幾年「告別好詩」其實是有一點成果,譬如說雲林正心高中辦的全國高中生文藝營,今年就已經是第二年找我去講現代詩。去年我去講的時候,還被老師投訴說我的講法超奇怪。去年他們找兩個不同的老師講詩,比較之後顯得我實在是太奇怪了。但今年那個老師沒有來,只有我一個人講詩。我講課的方法是這樣,我一直希望:大家不要覺得詩應該有一個詩的樣子。其實詩沒有一個既定的樣子。

我選了鄭愁予老師、余光中老師、楊牧老師,席慕蓉羅門羅智成夏宇,還有鯨向海沈嘉悅唐捐一系列的詩。兩個小時裡,我就一直讀給大家聽。過程中讓他們自己去發現,語言是一直在變化的。文字的使用,詞的選取是一直在變,明顯一直在變。像唐捐的〈宅男詩抄〉「學妹/乃一/豪宅/我在/其中/遇害」、「學姐/乃一/豪宅……期待/她被/法拍」,類似這樣。然後選沈嘉悅的〈警察先生,你可以帶我走嗎?〉,讓學生知道,原來詩的語言一直不一樣。「什麼是一首詩?」其實沒有定義。

每一個時代都有天才詩人、引領風騷的詩人,都創造了一套獨特的美學。詩到這裡就轉了,詩到那裡也轉了,大家都可以接受。我這樣選下來,發覺好像有一個明顯的時間點就是,羅智成老師的那些詩,我從〈寶寶之書〉選出來的,已經全部是白話文,跟之前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到後面介紹夏宇的詩,你又可以看到語言很強地轉變。一代又一代、一個人又一個人,很明顯不一樣。詩沒有一個「詩的樣子」,它就是美學的競爭。這個時代裡它很強大,或者是讀者喜歡,(詩)就是長這樣。另外一個時代,又是另外一個樣子。

去定義「詩應該只有某個樣子」,那比較像是把詩當作「文物」來看,而不是一個創作的、有機的,有發展性的文類。其實不是這樣,詩一代又一代,它是一直轉變的美學精神。我觀察現在的詩比較像格言,會有點灰色、有點厭世,可以打動很多這個時代苦悶的人們。因為我們這個時代已經進入比較厭世的時代。2012年還在小確幸,2013年小確幸就沒人要鳥了。經過厭世的時代,它讓時代的閱讀者的心靈,更符合這群人的創作。

下一次轉變是什麼?我不知道,起碼大選完了、公投也投完了,就會更悶、更厭世。所以我在做的、我們要堅持的就是繼續書寫、繼續寫詩,並且分享。至於是什麼作品?那是相互獨立的。以現在的狀況來說,我還是很堅持站在一個非專業者、業餘的立場。創作是開心的,專業者立場的創作是痛苦的,是自虐的,又要尋求各種不同的認同。沒有認同、沒有人回的時候是寂寞的,心靈孤獨而又枯萎。有人認為:時代已經過了,所以這個寫法已經沒有人要看了,詩人就更枯萎、更寂寞。我覺得不是這樣。我對「詩人」的定義是,詩人並不是因為你詩寫得非常好(得而稱之),是你一直寫詩,所以叫做詩人。有的詩人是大詩人,可是他已經十年沒寫了,我覺得那樣不算(詩人),要一直寫一直寫才算。


最後要分享的是,「告別好詩」在這個時代剛好描述了一個現象。去年(2017年)三月的時候,唐捐老師在出詩集的時候,有一篇自由時報的專訪,他在最後一段〈前衛即正典(但惡俗不是)〉談到「告別好詩」。(編按:專訪全文連結為【自由副刊】【書與人】網友壞壞甘娜賽 唐捐談《網友唐損印象記》)他很納悶為什麼有一個「告別好詩」的現象,不是指許赫的「告別好詩」,而是全面性的告別好詩:大家都急於要離開什麼,可是沒有建造。

唐捐老師看到的是,大規模地離去,不願意再遵循過去的規矩,可是新的東西還沒有被建立起來。然後剛好「告別好詩」可以形容這個狀態,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告別好詩」這四個字不再只屬於許赫的行動,剛好在這個時代裡可以描述這個氛圍、現象。無論是新進者、還是寫了很多年的人,剛好就是在一個轉向(的狀態),但是新的世代、大的脈絡還沒有明確建立起來的時候。「告別好詩」的規則很簡單:把之前在意的全部放下。好像有一些人是這樣想的,他們沒有說自己是「告別好詩」,可是他們在做這樣的事,本來可能寫得很精采的,忽然這幾年就不要了。這幾年的詩集跟以前很不一樣,原來的風格完全消失,開始寫一個自己不熟的表現方式,投入了好多時間在寫。或者一些新出詩集的詩人作品,都無法歸納,沒有辦法看出詩人承襲誰的脈絡,新的東西還沒有出現。文章最後剛好在描述這個現象。

這幾年沒有人要承認自己「告別好詩」。這是一個離開原來的規則,比如說,應該很多人在做同一件事就是:不要像夏宇,這是我們這一代的魔咒。二十一世紀、兩千年後,所有寫詩的人,全部的共業:「你像夏宇」。要寫得不像夏宇,就要趕快很明顯像楊牧、像余光中,趕快找一個投靠,不然所有的人都像夏宇。這大型的共業已經十七、八年了,所有人寫的東西都像夏宇,大家可能被逼得走投無路。我可能也是在那個龐大的魔咒、那個時代下面。

如果要回到作品的話,簡單講幾句,我其實就是寫生活上的事。這整年可能寫不太多,因為生活變得很無趣,或新聞也很無趣。但是從昨天(九合一選舉、公投)之後,這些無趣就消失,開始變得沒這麼無趣,新的戰鬥又出現了,所以我又再寫一些,大致上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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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那我們進入Q&A時間。

許赫:大家可以聊一下。

聽眾A:你覺得接下來會不會有人,像是潘柏霖阿,宋尚緯徐珮芬,他們會變成新的魔咒嗎?

許赫:我覺得會。因為他們現在被閱讀的量非常的大,所以他們的風格應該在擴散(影響)。這個世代有著很明顯的大轉折期。

聽眾A:你覺得「告別好詩」會不會有一個前提是,當事者必須要意識到他正在告別好詩?

許赫:我覺得可能比較像,你講了就算,沒有講的都不算。

聽眾:他沒有意識到的不算。

許赫:對對對對。

聽眾A:所以如果有詩人的詩越寫越爛,他並不是告別好詩?

許赫:他只是越寫越爛。(大家笑)

許赫:我的看法是,大師的技法可能是一樣的,可是他們包裝的東西已經沒什麼了不起了。當時一些很珍貴的東西,現在已經變得很普通了。我舉個例子,台灣第一個在螢幕上裸露的女星是陸小芬,當時她的電影是被禁播。以前跟體制對抗時,這件事情本身就有意義,她付出很大的代價。比如被禁播後,片子沒有辦法上映,之前所有的投資就沒了。「反抗體制」在過去,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然後你挑戰、遊走、遊戲、戲謔,就有很高的可能性。所以當詩被解開迷障、迷語而得到答案的時候,大家會興奮、覺得有趣。可是在當代,衝破體制的代價已經很低。有點不切時宜的比喻就是,法國有一個女畫家畫了一幅畫:畫一個懸崖,中間有一個石縫。隔幾天之後,她開記者會讓大家看到這幅畫的原型。當天她穿了紅色窄裙來,坐到地上、兩隻腿打開,讓大家看到她的「那裡」,就是那幅畫的原形。記者就拍,她是一個美女畫家,就很快被請走。新聞就說:「這是挑戰。」寫很多溢美之詞。 但如果我在台灣這樣做的話,應該就是「妨礙風化」了。(笑)

在過去,挑戰要付出很多代價,可是在當代就沒什麼。所以很多過去的詩人們他們寫很晦澀的詩,談生命的早逝,但現在如果他寫:他的花園裡面的,一隻毛毛蟲死掉。就沒什麼,我們沒有辦法產生共鳴。當代可能很有共鳴的主題是:煩悶的時代性。「星期一不想上班,鬧鐘響了還是要醒來,算了,把它按掉,開除我吧,我要繼續睡覺。」讀者聽了就會很爽。

聽眾C:我想提一個關於「告別好詩」的問題。剛好昨天的講者(詩人顧蕙倩)提出一個疑問,如果像「告別好詩」這樣的作品,在課堂上面被提出來討論,那對於學生,比較年輕有創作潛力的這群人來說,他們直接吸取到詩的訊息是這些詩。對於他以後的寫作,或對於台灣未來現代詩發展的影響是什麼?我會有點把「告別好詩」這件事情看作有點「解構性」。因為許赫老師你本身作為這個解構行動的發起者,是因為你有一個被建構的過程。你有閱讀過那些東西,你看過什麼叫「好詩」。

許赫:來了才離開,曾經經歷才能告別嘛。

聽眾C:可以告別的,也許是「許赫是別人認定的好詩」。但如果回到現在新的創作領域,我們要怎麼去討論這件事?我覺得這是我現在蠻好奇的事。這件事情還可以討論到,我自己覺得詩還是得回應當代人的狀態,就好像現在我們沒有辦法再接受詩人一直寫:光透過樹葉有多漂亮,之類的事情。因為這已經跟你的生活完全不接軌了。

聽眾A:昨天顧蕙倩老師來演講,她問聽眾「詩是什麼?」我給的回答是,我覺得詩就是歌,但不是原始意義上《詩經》的歌,而是「如果寫作散文是說話,那詩就是歌」。我覺得,詩要寫的東西不是光而是影子,詩講的不是物體,而是物體之間的距離,詩不是在觀看一齣戲,而是從舞台的背面,去感受影子。詩注定是有缺陷的,其實詩就是在寫缺少的那些東西,他是一個負向性的東西,所以完美的詩應該不會存在,因為詩本身在寫的東西,就是不完美。以這個角度來看的話,詩其實可以容許有不同的面向。就像歌有各種的歌,有情歌、歌詞淺薄的歌、非常口語的歌。有的歌有大量的口白夾雜在其中,有的歌曲會很嚴肅,有的歌詞本身很文學性,有的歌有很明確的政治操作意圖;有的歌曲的歌詞好像毫無意義,或甚至作詞者自己都說不出來為什麼。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歌跟詩真的很像。所以我不會覺得:「那一種東西它能夠算詩嗎?」因為它也是詩的其中一種可能的面貌。所以我也不會覺得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在「告別好詩」,或目標要寫一萬首爛詩,會造成什麼災難。因為我才不相信學生只會看「告別好詩」系列的詩。

許赫:我自己的想法是,其實「告別好詩」要爭取的生存權或是要解放的狀態就是,當有一個人說:「如果學生只看告別好詩這些詩,就不能了解詩的全部了,那會怎麼樣?」這就是我們正在反對的事。我們一開始提出,「好詩」是一個不好的觀念時,就是我們很害怕「閱讀偏食」。原本是「只要看這個,因為它是好的」,我們就捧,減少了所有的成本去挑選,我只要這一個(只要讀好詩)。但「告別好詩」是說,我們不要讓大家偏食,應該是廣泛地讀各種詩。所以如果他是從「告別好詩」系列進入,開始閱讀,但是其實閱讀應該是廣泛的,讀者他不會變成「告別好詩」的信仰者,然後就不看別的詩。而是他在態度上可以比較輕鬆,但是他會看所有的詩。在廣泛的閱讀過程中他自己會鑑別,可能會覺得:「幹嘛那麼嚴肅?」

可是老師們會擔心,就像吳晟老師跟我說:「你這樣做,詩之輕挑,詩是嚴肅的。」
我就說:「是,老師你說的對。」
吳晟老師就說:「我知道你在幹嘛。」
我說:「老師謝謝你。」
他說:「我有在看你作的詩。但是你知道『失之輕挑』嗎?你這樣不行。」
我就說:「老師我知道你在講什麼。」

聽眾A:我覺得吳晟老師會很強烈的引起直觀的政治性。我自己是後來很認真地看完吳晟老師的詩集之後,才發現我過去對他有多麼嚴重的誤解。

許赫:老師們會覺得不好,但我的回應其實很簡單,其實我們要相信,從業餘走到專業的這個過程中,這些學生他們原生的能力和能量。
我之前在演講的時候,有一個人問我說:「所以我們應該輕鬆地寫嗎?」我就說:「對。」
另一個人問我說:「所以我在追求某一種風格,但找不到的時候怎麼辦?」
我就跟他說:「那你要用力,去找風格。」不能把他拉回來之後,就叫他亂寫。

所以我還是會判別這位寫作者現在處於「詩的追求」的什麼狀態。真的是處於「寫得好痛苦」的人,那我覺得你就亂寫就好了。如果是「完全不想寫」、「完全不想看」的人,那你就亂看就好了。

或是有人說:「我想要走出一個風格,我很認真,我很努力。」
我就會跟他說:「那你要繼續更努力。」

第一個就是要信任學生們的鑑別能力,如果我們是成功的,大家閱讀不偏食,什麼詩都看。那麼,其實他們會分出好壞,對不對?「告別好詩」其實不會是任何形式的「好詩」。

廖啟余認為「告別好詩」其實就是在推廣口語詩,他認為:你為什麼不光明正大推口語詩,為什麼不用口語詩來對決呢?唐捐也是這個想法:為什麼不把你現在這個風格變成一種經典,而是要告別好詩?唐捐他現在的實驗是,如果可以把〈宅男詩抄〉「學姐/乃一/豪宅……期待/她被/法拍」這種詩變成經典,就是革命成功,是在推廣這個信仰。

可是為什麼是告別「好詩」呢?為什麼有一個詩要去告別呢?我們就是站在那個角度,我認為是戰鬥位置的問題,我們想走向「不曾見過詩」的人,那些人覺得詩很恐怖,他們很害怕,覺得自己完全看不懂。所以,我自認為我跟大家的評論有衝突。

但是我要承受那種:「萬一你敗壞詩壇怎麼辦?」的質疑。無數人這樣罵我,背地裡、當著面講的,我都聽過。但因為我不是中文系,我是民族系、社科領域出身,我們就分得很清楚:這就是戰鬥的位置,這就是社會身分,這個身分叫做「告別好詩」,這是一個戰鬥方式。我們不是追求變成「在文學上擁有好的位置」,我們追求的是「擴散性」。當然我沒有那麼成功,「晚安詩」比我成功,每天挑一首詩放在網路上,大家Tag,就比我成功了。

聽眾B:你剛剛一直提到晚安詩,但晚安詩是截取別人的東西


許赫:對,他們自己沒有寫。但這些對我來說,每一件事都是分進合擊,每一個、每一步,都不會浪費,都不是虛構的。但是好傷心喔,Openbook第二年好書推薦(2018年)沒有詩,它去年沒有、今年又沒有。

聽眾A:你還沒酸它喔?

許赫:我還沒指名道姓,等它公布之後,我就會說:「什麼『詩的復興』?狗屁!Openbook都覺得詩集是狗屎。」(大家笑)

「散文連續兩年同一個作者入選Openbook好書喔!打敗所有詩集。」我就打算寫這樣。(笑)

可是在詩這個領域,我是把它當一輩子的人。我雖然是來搞破壞,做些狗屁倒灶的事,但是我是一個「花上所有力氣、身家,過去幾年已經虧了兩百萬,還在做這件事」的人。就斑馬線文庫做到第三年可以虧兩百萬,我就是一直在做這件事情的人。

我沒有要摧毀詩、敗壞詩,但是我覺得我們做的事是一定會有成果的,是為了要讓整個環境更好的。我的立場就是,當很多很多人接觸詩的時候,最後鑑別度會出現,不是由我建立的。很認真的人,他們的高度,我們自然會看到,然後讀者群在這個過程中會被建立起來。比如說「晚安詩」建立的讀者群,比如說「告別好詩」建立的讀者群,這些都不會浪費,那個美學會出來。「告別好詩」只是一件階段性的事,「告別好詩」不會把這個風格推成某一種好詩。當它被推成是某一種「好詩」時,它也應該要離開了,去寫別的東西。

聽眾B:所以如果在一萬首詩之前,如果某種目的、程度上面已經達到了,其實你就不會太執著於一定要寫到一萬首?

許赫:對。可是雖然「晚安詩」做到了一件我很想做到的事,就是「擊毀那些權威」。他們成功了,大家都信晚安詩了,大家都不會信那些大師了,他們做到了。可是我們還是不會退守,這是整個策略的一部分。如果萬一你們看到我又得獎了,那都是策略的一部分。(大家笑)

這樣也行喔,大家!不要意外我又去當評審,萬一有一天我變成決審委員,我只是在告訴大家:「這樣也行喔。」有人來邀我(當評審),我會答應。這樣漸漸可能會讓一些人覺得:他只是寫兩句廢話,為什麼有人說他寫得像詩?可能有人貼給他看許赫的「告別好詩」,他就發現說:「喔~原來我會寫詩。」那就是開啟他的第一步,有一天他覺得自己的廢話是詩,他就會寫更多。對,我覺得是這樣,所以我們是站在運動者的角度來做這件事。

對我來說,接下來可能還有三十年、五十年,我沒有革命要打,但我還是要安身立命,一直做這件事。它可能就會變成某種標本,有人要看的時候它還在,然後詩集要繼續出。

我今年拿到國藝會補助,要出一本新的詩集叫做《郵政櫃檯的秋天》。這個就是為了實驗:四十萬句的詩要怎麼寫故事?我就用二十首詩去寫一個故事。內容裡有我去田野調查時候的故事,有道聽塗說的故事,有媽媽講的一些鄰居的事,把這些湊成一個一個故事。裡面的故事都很好,在申請的時候我就寫說:我的新文學嘗試,就是用詩來寫故事。詩是一個非常特別的體裁,因為詩的讀者很習慣腦補,所以五萬字寫完的小說,我用二十首詩就可以寫完。

聽眾A:是不是弄錯什麼,一開始在講故事的不就是詩嗎?

許赫:訊息是片段的,對話也是片段的。但是讀者會有習慣的把他讀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所以每個讀者讀出來都不一樣。

聽眾A:到底把那些史詩放到哪裡去?

聽眾C:對阿!

聽眾A:好啦(攤手),那是因為漢語詩的傳統,很早以前就把敘事的部分拿掉了。

許赫:對阿對阿,大致上是這樣,謝謝。

聽眾們:謝謝老師。 

(在鼓掌中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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