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9日 星期三

【廳梭】詩人講座——騷夏


【廳梭】詩人講座——騷夏:詩、文及曼陀羅

20181006 1500-1700


騷夏:大家午安,我叫騷夏,騷夏是我的筆名,今天很開心來到這邊,我先做一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好了。關於我,我是1978年出生在高雄的旗津,大家可能對於旗津這個地方的印象是一個觀光的海邊、海岸、很多觀光客,甚至很多垃圾、很多世俗的東西這樣子。但我小時候長大的地方,在我印象中它給我的定位並不是這樣。觀光客那一區其實是最熱鬧的,我們台語講的是「旗后」,旗津它像是一個旗竿的長型沙洲島,我住的地方是整個長形島的中間那一段。最熱鬧的地方是在北方,就是我們剛剛講的「旗后」,渡船頭、天后宮的附近,那邊並不是我的範圍,我是在中段、甚至是後段,中洲尾附近。中洲那裡,它其實還是有一個渡輪站的,那邊的船是一般觀光客比較不會去坐的,那船是讓卡車、汽車都可以開上去的那種大船,但現在還是有在駕駛。我成長那個時候甚至還沒有過港隧道,所以我們如果要去高雄,常常會被問說:「你是哪裡人?」「你高雄來的,你是高雄人(台語)。」雖然旗津也是在高雄,可是我們不會覺得自己是高雄人。我們是旗津人,是這樣子的一個背景。

再講一個例子好了,我出生的時候,我媽媽要到高雄去生產,她說她那時候要擠渡輪,一個大腹便便的孕婦,但其實沒有人要讓她。為什麼?因為大家都急著趕著要去上班、上學,其實船班並沒有這麼方便。所以她說陣痛還有等船的經驗讓她永生難忘,那我就是在那個moment出生,但我不是出生在船上,是在醫院裡。這樣的環境造就了我的成長過程,就像在個孤島一樣的生態系裡面長大的,我的環境是這樣子,這是我的成長的地方,先跟大家介紹一下。

那1978年離現在很久了,我今年剛好40歲了,成長的背景一定跟現在很不一樣。我的學經歷後來是唸到東華大學的創英所,一路念中文系。其實還蠻幸運的,我在念中文系的時候,發現我自己好像可以因為創作這件事情被看到,我就很開心。人家說所謂創業都有一個「起家厝」(台語),對不對?那我的「起家厝」在哪裡呢?在我念的大學圖書館,淡江大學圖書館。那邊有很多期刊雜誌,學校館藏很豐富,看聯合文學的雜誌、中國時報、人間副刊、聯合副刊…,那時候還有所謂的報樣,吊起來看,看人家怎麼寫的,那時候的狀態是這樣。

我剛唸大學的時候,交期末作業或期中作業都是用手寫的、寫在稿子上面,那時候網路或是打字、電腦其實還沒有那麼盛行。我大概大二開始,老師才規定說報告可以用word打,我們才會想要去上計算機中心,就是計中,排隊、上機,並不是人手一台電腦的時代。我記得非常的清楚,包括我後來創作寫字,人生寫的第一首詩也是用紙本寫的。所以我會覺得電腦的發明,直到後來現在手機的發明,我覺得對於寫作者,對我來說是很大的兩次干擾。或者是,不一定說干擾,但是是一個很大的不同,我覺得其實是會被這些東西影響的,我們後來可以再來聊。

然後呢,我寫了一些作品,也得到了一些評價。到最後我覺得大家都還是會專注於我的作品,它其實是有比較多曖昧的色彩,很多性別和身體之間的辯證。這樣的評論或這樣的別人對我的看法,我其實還是認同的,因為我覺得我的寫作狀態跟自己是很近的人。性別這件事情,是我一向想要處理的,或是說想要抵抗的,這個部分我也如實的表現在我的作品。跟大家打個岔,可以聊一個陳年往事。例如我自己在念研究所,剛去面試的時候,我還記得很清楚面試官、口考官問了我一個問題,他就說:「看妳的作品非常坦白的訴說妳自己跟女生的情慾,妳真的是一個同志嗎?」在一個公開的場合直接箭就這樣射過來,我也非常的尷尬,有一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可是那時候我記得很清楚,我就說:如果老師你認同的是「我筆寫我口」、認同「作者已死」這件事…,我就跳到作者已死的這件事來跟他講。那時我會想,他們考我的一定不是要問我真實的性向,一定是要看我怎麼樣凹到跟文學理論相關的,對不對?好,我就用羅蘭・巴特「作者已死」的理論跟他回,如果你認同他,就覺得我是或不是這樣子,他們就覺得:哎,這孩子應該是腦筋還蠻會變通的,所以後來就沒有細究這個事了。不過整個面試之後,因為我的家人其實在外面等我,然後爸爸就很關心的跑來問我說:「天哪,大家都進去問十分鐘,為什麼你進去問二十分鐘,你們是在聊什麼?」我就說:「沒有啊,他問我是不是同性戀。」我爸就大驚失色,其實我們並不會常提這個問題,就是我們在親子間並沒有、從來沒有這樣子直接提過這個話題。但是我那天也是非常殘忍,把人家射過來的箭射給他。他就說:「你不就要趕快跟他說妳不是(台語)。」(觀眾笑) 然後我就說:「沒有拉,他一定不是要問我這個(台語),一定是要問別的理論。」 所以我大概是用比較白話的方式,把剛剛我講的回答給家父,家父就覺得放心了(笑) 。這就是一個插曲,我只是想要說明,我覺得我自己的作品是反應作者本身,我覺得這個鏡頭我自己是把我自己拉得很近的。

我們繼續看一下,我會留下我一些小時候的照片。這是我在五、六歲的時候,旗津的家裡拍的照片,你可以看到後面是柴、是木頭,我一直到國中、高中我們洗澡都還在生火。生火喔!就是「興灶」(台語)。為什麼呢?因為家人很省,還沒用熱水器,雖然我們家已經有瓦斯。其實那時候有比對嘛,像是敦南誠品在我高二的時候開張,可是我高二的時候洗澡還要生火這樣子(笑),有點違和感。每次講到這個,人家會說:「你確定你不是從北韓來的嗎?」但我只能說城鄉差距真的很大,在整個這樣的環境,也還蠻有趣的拉。這是我現在的近照,老實說還沒有什麼差別,而且還是剪這個髮型。

那我就講,為什麼是我?我常常在講我自己的演講、或是寫作的故事,會用一個題目叫做「我之所以為我」。可能讀者第一時間會覺得這是一個非常自戀的人吧?為什麼只會把視角放在自己?我自己會覺得認識自己,或是說用自己的身體來寫創作,它其實就是一個觀點。那我自己有時候讀的一些讀物會覺得還蠻認同的,例如說我很喜歡我現在的這個摘文「身體是神居住的屋子」,這句話它其實是刻在古埃及的盧克森神廟的一句話。「認識你自己 你就會認識諸神」,我覺得這跟自戀好像不太有關係,或者是說關係並沒有這麼緊密,因為我覺得身體就是你在人間修煉的場域,生病、病痛,或是說你的性向、你的愛、你想要的慾望跟這個世界有所衝突的時候,那個衝突以及如何自處,就是精采的故事。所以我們回到這裡:古代心理學它就是一個研究自我的知識。我覺得這句話還蠻能認同的,這也是奠定我寫作的一個重要的支持。

那我們回來講「我之所以為我」,身體給我的禮物,身體給我創作的禮物是什麼?以身體做根源,說說你皮膚的故事,你的傷痕從哪裡來?說說你眼睛的故事、說說你性別的故事。

我會提出這些器官,或者說我想要從這邊開始切入,主要是因為我覺得還蠻有趣的。例如「說說眼睛的故事?」我自己的眼睛,眼睛是人家說就是viewpoint , the point of view,我們的視角其實決定了我們看世界的角度,以我自己來說,我眼睛有什麼故事呢?我其實是一個近視度數非常深、非常深的人,單眼裸視我是1500度。1500度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世界呢?我告訴大家好了,我一直到很後來才會思考這個問題,因為小時候就會覺得,自己近視好像是一個原罪,或是說也不想跟別人分享。到我漸漸長大之後,看到莫內的畫,莫內的印象派的畫不是都…墨有點像拓開的那樣子?說你看莫內的荷花,那個拓開、模糊的樣子其實就是1000多度看出來的世界。這是我的缺陷,可是我覺得這個缺陷,讓我不管是裸眼,還是戴上眼鏡以後,就是我看世界的視角。這個缺陷你其實是可以去珍惜它的,或者是可以從中間去想到,你為什麼會把自己眼睛弄到1500度的故事。對我來說,我們家爸媽都沒有近視,為什麼我要把自己糟蹋成這樣?我會想起,原來我小時候家人的互動是這樣,爸媽其實管教非常的嚴格,只要有近視就會被揍、被痛毆。那時候我一直隱瞞自己近視的這件事實,別人問我什麼我都說看得到,但其實眼睛已經很不好了。常常又在光線不太優的地方看書或是做功課,所以這樣隱忍的個性,把自己的眼睛在國小大概五年級的時候,就已經糟蹋到900度了,非常可怕。而家人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傷害已經造成。

那「說說性別的故事?」我覺得這一part應該可以講很久,甚至可以變成好幾本書的素材,這個可以後面慢慢地講。然後「說說你皮膚的故事?」我覺得這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我昨天鐵錚錚發生的慘案。我其實昨天很開心,大家可以看到我其實有兩隻貓,我跟貓咪在玩,我親其中的一隻橘貓。結果牠其實不太喜歡我這樣子親近,牠就從我的鼻子咬下去,所以我的鼻子昨天就差點被穿鼻環,鮮血如注。我就想說在一開始的時候,先幫大家唸這首詩,這首詩我是寫給我家那隻橘貓的,想不到今天這個場合,這麼巧、共磁性這麼強,發生了這樣子的慘案。這首詩叫〈念頭〉,也是收在這次我的新書《橘書〉裡面,〈念頭〉是怎樣一首詩呢?我想用唸的給大家聽:


念頭         騷夏

有時騎車在蜿蜒的山路
常浮起所謂厭世的念頭
但又會想起家裡那難相處的老貓
牠口臭、牙結石
彆扭又愛無預警亂咬人
貪婪吃很快
沒多久就看牠弓身嘔吐
吐出食道形狀的半消化物

有時看著貓鬆垮的腹肉
我想我老了以後亦會如此
而現在這世界除了我
應該找無人收養這頭壞物
忽有肥軟毛茸的巨大貓掌向我伸來
我像縮小人被捧在掌心
驚喜總是來的令人暈眩
無法判斷下一秒是福是禍
現實令人活得像隻壁虎
就算有一萬根尾巴也不夠斷尾
下一秒可能就被玩殘

有時騎車在蜿蜒的山路
我也會快樂的唱歌
停車下來拍一片芒草
所謂厭世的念頭
最後決定為一隻貓活了下來

我覺得厭世這個話題,現在應該是被講到…氾濫到不能再講。常常在講厭世其實都是…我們想像中的可能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或是剛剛在寫字、寫創作的人。但問題是我覺得二十幾歲的厭世跟四十歲,right now的我的厭世應該是很不一樣(笑)。我跟我的好朋友楊佳嫻有聊過這首詩,她自己也很喜歡這首詩,除了她自己養貓這個理由之外。我覺得有時候貓是世界上溝通的語言(觀眾笑),並不是微笑。有時候聊貓這件事情,很常可以把大家拉得很近。回到我們在講的厭世,年輕人的厭世真的就是…我不能說是無病呻吟,但問題是…我必須說四十幾歲的厭世就是說,你真的不能去死,但你又很想死,這是四十幾歲的厭世。

回到這首詩,我覺得有時候現實把人…其實這首詩我覺得並不是在講貓,其實在講現實給人的一個迫害吧。像是你需要工作、必須要辛苦、要承受人際之間的複雜、要擔心擔憂或是承擔某些責任。這些現實侵蝕你的生命或是生活這件事情,的確是會對創作有蠻大的影響。你有時候真的沒有時間再寫字了,或是你每天被工作壓成這樣,靈感其實真的很難像以前一樣,這麼容易的來敲門。那我要怎麼樣繼續走下去呢?我要怎麼繼續寫字呢?如果我又真的很厭世呢?〈念頭〉這首詩,我覺得就是在講這個部分。

那我必須再回到剛剛的那個講綱,這些東西平常就是一閃而過,那你要怎麼收束你的素材,把它化成創作?我覺得有時候身體其實是一個很好的筆記本,把身體作為一個根源,可以寫很多的故事。

回到「為什麼要創作?」這件事,我先跟大家來聊一下我的作品簡歷。《橘書》算是我的第三本書,前兩本離比較近的叫作《瀕危動物》,《瀕危動物》這本其實已經離現在有些時間了,應該很難買到了,我自己手上其實也只剩下兩三本,也被翻的爛爛的。它其實是我在詩的創作這條路上面,還蠻重要的作品。我今天也趁著這個機會跟大家聊一下這本書的生成。我談的是:我從何來、我從何去?

我從何來?我剛剛講的:我出生地、我的父母。我從何去?我領著我自己的身體、我創作之路、我的未來、我的厲害、我的下半生的生命,我要從何而去?怎麼樣用創作這件事情來做人生?這是《瀕危動物》這本書一開始的靈感。

那為什麼要叫做《瀕危動物》?我會覺得生殖力這件事情,好像就是動物性裡面非常根本的東西。如果我身為一個不會繁衍後代的同志,是不是我未來也會變為瀕危動物?回應到我寫的詩創作這件事,詩在所有文類裡常常被視為很難被判讀、很難有大群眾的一個文類,那它是不是也像是瀕危動物呢?這兩件事情我就在這個作品裡面做了一個處理,直接讓大家看到一些內頁好了,那時候我跟美術設計做了什麼事情呢?你可以看到內頁其實很搞剛(台語),就是每頁都不一樣,年輕的時候很閒(笑)。我的作品我要怎麼呈現每個作品獨特的氣味?我們真的是開始幹那種每頁仔細好好編輯的事情,以這首詩〈妹妹孵蛋〉來說,這首詩的情節在講我跟妹妹一個是實驗組、一個是對照組。我是實驗組、她是對照組,我們從小的相異或是相同,在這首詩裡面做一個辯證。因為講到小朋友和我小時候的事情,所以我跟美編還特別去找古代作業簿,把它變成後面的背景。

這個部分〈瀕危動物〉呢,它其實是一系列的組詩。這系列的組詩,我想要做的是馬賽克拼貼的效果,所以大家可以看一下,它的數字其實是跳著的,22接下來跳到29這樣子。我並不想要編號,我並不想要讓它那麼的馴化,想讓它做出一些跳動的感覺。那這是我在做〈瀕危動物〉的時候,有很多的實驗性,我右邊是想要做出那個電視壞掉、黑掉、雜訊的感覺,但是老實說實驗性很強,我現在看到會覺得有點無言(觀眾笑),悔其少作這樣子,心想快絕版吧,覺得無限尷尬。騷夏:「〈瀕危動物〉我不知道在座有沒有人看過這本書?」

(讀者們無言搖頭)

騷夏:「好吧,ㄎㄎ。」

所以剛剛講的「我從何來?我從何去?」,從何來的部分,我其實做了百行長詩的挑戰:寫父親的故事、母親的故事、我跟我弟弟的故事、我跟我妹妹的故事。我是用長詩、一百行的長詩來書寫。甚至回到父母他們所在的歷史現場,50年代這樣子。然後下半本我才回到我的擅長,就是情詩。我也寫下後來讓我比較會被人家認識的幾個句子,例如「身上所有開孔的地方,都非常的害怕你,也非常思念你」像這首詩其實就很常…讓我被很多人認識到,其實是從這首詩開始的,甚至是放在北影電影節的開場,也是用這首詩來當一個影像,我們後面可以看一下。然後我們又回到〈瀕危動物〉好了,我先也帶大家簡介一下,我所謂的短詩、所謂的馬賽克拼貼它是怎麼回事。例如說我就擷取47跟48,47的話,其實是一首還蠻青春感覺的作品:


瀕危動物47    騷夏

雙載上大坪頂
一起去大坪頂看飛機
飛到腦門後的半罩安全帽 顯示速度
我們無照駕駛的身體
有一種莽撞的快樂

瀕危動物48    騷夏

和她唯一的合照
是一張超速照相罰單
肇事後逃逸的模樣
兩人皆無所遁形

對啊我被國家追焦(罰款)了這樣子。年輕的時候,我覺得用騎機車的這個視角以及速度,是非常代表青春的。我用這個譬喻,就是被拍攝測速照相這個荒謬的事情變成兩個人的合照,我覺得我很喜歡玩這種衝突的趣味。我很喜歡在作品裡面玩這些惡搞、惡趣味的事情。然後在中間,在這些長長短短的詩裡面我也一直顯露出我的本性,我其實寫的很多就是…例如說有點色情的作品,或者是有點直接、直白的敘述。例如以這首來說,我在講的就是女同志做愛時候的畫面,我用動物們、用畫壁畫這件事情來說明我對於性愛的想像。以這首詩的中間,例如說我就會這樣想:

在她壁上作畫
甚黏稠 
我用指腹按壓出房子、
吃草的牛羊 還有嘶叫
平和的線條是蹄或掌
囓咬和尖牙代表情緒漸強

我覺得動物、皮毛、或者是聲音跟性愛這件事情,有時候可以做一些蠻有趣的連接,所以我就會把這些東西寫到詩裡面。這是一開始先給大家〈瀕危動物〉起源的下半部。
那上半部的話,也節錄一下百行長詩的部分,我現在節錄的這首〈據實以告〉,是在談父親這件事情,父親他小時候的故事。我用一個場景,那個場景其實是爸爸常常在跟我們講,他們以前在吃飯的時候非常的規矩,一定要坐有坐樣,吃飯、吃相都要非常的被注意。那〈據實以告〉就回到餐桌上的場景,用一個父親的形象,他們的靈魂全部重疊在一個身體,然後他們互相糾正吃相、父親與父親們精益求精。這個龐大的壓力,讓我覺得就是…除了這是我爸爸的惡夢,後來也是衍生成我的惡夢。所以在第二段,我大概就是講性別上面的一個反撲吧,所以我寫:

不斷有年紀尚小的父親
犯了一個翹小指頭的失誤
招惹來其他父親
爭先恐後要為他擺渡

「擺渡」這兩個字其實一直出現在我小時候的生命裡吧,爸爸他不會說「我這樣做是為你好」,他會說:「我這樣是要渡你(台語)。」「渡」就是「擺渡」的意思,這可能是跟我們生活在漁村,或是跟常常以船為交通工具的生活使用習慣。這個點也不是現在生活在都市裡面很常會用到的,我覺得蠻有趣的,所以會把它遺留在我的作品裡面。「如何讓不馴的女兒脫胎換骨?團圓飯的時間總是十分冗長」這個部分則是在講父權,而抵抗父權的方法就是使用我的詩這樣子。

我也跟大家分享一下母親的部分,母親部分我講的是〈舊島電話〉。

舊島電話(節錄)      騷夏
那艘青春的船 從她的嘴裡出航
有些人慘遭滅頂
有些人飄然下船
她下了船,她跨過去
從少女的島到母親的岸
她變成一個新娘

我剛剛有講,我們在旗津要去高雄,要坐船這件事情算是我們的一個惡夢。大家應該多少有個印象,旗津在以前有一個船難事件,所謂的二十五淑女墓。就是有個颱風天大家擠著要上船,要到加工出口區去上班。上船的那些女工遇到翻船了,她們沒有辦法變成大家希望她們可以長大的新娘。我用一個這樣的譬喻、這樣的船難事件,把它變成我的作品的一部份。我的母親她沒有上那艘船,她才會從少女的島到母親的岸,變成一個新娘。後來我常常會用新娘這個譬喻來回到我自己自身,我不可能變成新娘,但是如果我變成新娘的話,我希望我的母親把我掀開。

我覺得這個就是在我三本作品裡面處理的一些部分,用的題材就是我的家人、我觀看的、我的原生家庭、我身邊的事物。問題是,我覺得我因為創作的過程,讓我重新再誕生一次。寫完作品我得到一些評論、定位,我也整理出來跟大家分享。可能大家剛剛聽我在唸詩的時候,會覺得我其實蠻口語的。我「很常在性別和身份之間做巧妙的交換,從而探索愛恨自我的過程」,這是台灣文學館的作家評論集裡是這樣寫我的。另外一個就是我的作品裡對於性愛這件事非常直接地書寫,所以鴻鴻他也這樣說我:「騷夏之『騷』,是離騷之騷,也是情慾之騷。」回到《瀕危動物》後面有一首〈玩具的房間〉,這應該在BBS、PTT常常被轉貼吧。我自己是…有一天我的表弟跟表妹們竊竊私語的說:「我的天阿!我們家的表姐(就是我本人),竟然就是騷夏哎!」然後大家就說:「你知道她寫了什麼詩嗎!」就在他們自己的Line群組轉貼〈玩具的房間〉,然後我非常的尷尬、想死這樣子。(觀眾笑)

〈玩具的房間〉我寫了什麼東西呢?我最後寫說「我是卡在她陰道裡的一支爛筆/ 她推我進去太深 / 睡著了就把我忘記」。也因為這個作品,鴻鴻他告訴我,他是這樣認為的:「騷夏書寫女同性愛,尺度直逼A書,然而自況為情人的玩具,又流露〈上邪曲〉般的哀傷與寂寞況味。」我每次講到這邊的時候,就會覺得還蠻有趣的,但是我覺得這個整個回甘,或是說回馬槍,應該來自於…可能是…例如說以我自己來說,就是被家人討論的這件事情,我就覺得還蠻無言的,或是說很有自己的況味這樣子。

我做完〈騷夏〉…〈騷夏〉是我第一本書、做完〈瀕危動物〉,我其實隔了很久很久,好像是過了七年吧,我才出最新的這本〈橘書〉。那這七年之間是在做什麼呢?其實我就是在工作啊,我就是在人間求生。我必須說創作這件事情,有時候真的會被現實咬得很緊。我自己後來主要是在出版社,我當過記者、當過出版社的編輯、企劃,然後我現在是在書店裡面工作。大家應該也知道台灣的出版業這幾年來一直很不景氣,我進去的時候大家就已經在說出版業很不景氣了,但現在應該是更慘。我剛入行出版業的時候,是在〈達文西密碼〉,大家應該有聽過這本書吧,台灣第一本百萬小說,我進去時報出版,就是做〈達文西密碼〉的那個單位。我其實還是有看到盛世的,還是有經歷過一些印量很大的書的時代。我用一個數據來跟大家做更精細的對比好了,我剛入行95年的時候,一本書的最低印量應該是8000本。8000本,是8000本哎!同學們啊~ 現在一本書大概只有2000本吧。他們一般所謂的B級書,B級書並不是說A書或B書的那個B級,B級書一般是操作比較小規格的書,就是所謂的B級書。現在B級書它的印量能有3000本就真的要偷笑了,我以前那個時代的B級書是8000本起跳的,所以整個的落差是非常大的。出版業這樣不景氣,我又一直在這個產業裡,有時候相當繁忙、吃重、擔心,一人還要分飾多角。你必須要常常顧及非常多的層面,工作壓力非常大,然後還長期沒有成就感。我好像是參與到這個產業的一個縮影,到最後幾乎是已經快要放棄我的寫作了耶。
直到有一個機緣,我接觸到曼陀羅。曼陀羅前陣子大家應該有印象,台灣的書市有一種書賣的非常好,那就是著色畫。大家都有畫過著色畫,著色畫裡面有一個部分叫做曼陀羅。我看到的時候,想說這什麼啊?應該是阿桑在畫的吧?可能要有一點宗教的喜歡、所謂的禪修、對於佛有喜歡才會畫曼陀羅吧?我那時候常常會告訴自己說,我應該不會對這種東西有感覺。直到後來接觸到曼陀羅,才發現根本跟我想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事情。
我接觸到什麼樣的曼陀羅呢?我是看到這本書《鏡之戒》,它的作者叫做侯俊明。它是怎麼一回事呢?曼陀羅又是什麼呢?好,我可能要跳回來幫大家做一個解釋。大家應該常會聽到陽具崇拜、什麼什麼崇拜之類的,曼陀羅應該是相對於陽具崇拜的反面,它其實是對月亮的崇拜、對於圓的崇拜。這個部分就開始吸引我的注意了。它一定有它的宗教色彩,如果大家有興趣的話,不管是google還是維基上
去查資料,大家應該可以查到很多它的宗教含義或者神性的部分。那對我來說,我那時候一個「麻瓜」接觸到曼陀羅,最吸引我的地方,其實只是什麼呢?
第一個是榮格,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重要的心理學家,他有一本書叫做《紅書》。我非常喜歡讀這本書,為什麼呢?因為我會覺得《紅書》它其實是榮格的一本日記,裡面結合了他畫的曼陀羅。那這件事情為什麼突然讓我眼睛一亮?主要是因為我工作非常繁忙,我常常被情緒這件事情干擾的過不去,讓我完全沒辦法寫句子,甚至創作成一首詩。我能做的就是只能把日常的片段,或是日常想到的一些零星的句子寫在筆記本或電腦裡面。我後來看到榮格的《紅書》,我突然覺得:哎,我好像可以這樣做欸。他除了寫日記,他的日記也不是一個完整的事件,其實只是一些句子搭配畫圖。這個好像是一個非常好的紀錄、或是整理一天的方式。大概一天只要花個五分鐘,很簡單的像速記一樣,把你今天的感覺、或是沒有感覺只有一些粗糙的情緒、那些句子、一些畫面或者色塊、用詞記錄下來。這好像是一個非常好的,讓自己找回寫字感覺的方法。
給大家看一下,這就是我後來畫的所謂的曼陀羅,(大家笑),大家會不會覺得,跟剛剛說有宗教性的差很多?因為就是這樣,我一開始畫的就是這個東西。

騷夏:「這是什麼?竟然還有臉在這邊播放給大家看?」(觀眾笑)

騷夏:「I don’t care. 這就是我的日記。」

好,這個是在畫什麼我記得很清楚,以這幅畫來說,那天我去香港上環。上環那邊就是海味街,那邊有很多乾貨,他們在包湯藥的時候,會需要一些乾的海鮮,所以你可以看到一些乾的海參、蜥蜴、雪蛤、蝸牛…什麼東西都會在那邊,很多乾的無花果。去玩一天很累嘛,你根本沒辦法寫出像樣的句子或是人可以讀的句子。那時候我就拿起紙筆把腦筋裡面想到希望留下來的東西畫下來,其實非常的手作也非常的療癒。我就這樣子畫畫,畫了非常多非常多(此時切換了很多張投影片) 。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複製下來,我後來畫了一整個牆,大概一百多幅。有時候是一天一幅,有時候是一天好幾幅。這一看就是筆記啊,一看就是非常粗糙的東西,這也就是詩,這就是畫的一些作品。
我們回到這邊,我那時候看到榮格《紅書》的震撼,我後來把它變成了實際的行動。人們常常會覺得詩好像應該要有一個什麼樣的樣子,散文應該要有什麼樣的樣子,小說應該要有什麼樣的樣子。我自己其實是不太贊同的,我覺得《紅書》對我來說它就是一個很棒的詩集,而且是讓我打開另外一扇門的鑰匙,一本重要的詩集。我節錄《紅書》裡面的片段:

〈神的形成〉榮格
你認為地獄的本質是什麼?
地獄就是從深處找上你,帶著你已經不再是,或者尚未有能力成為的一切。
地獄就是你已經不能再做到以前你能做到的。
地獄是你必須去思考與感受,去做你不想要的一切。

這不是跟上班一樣嗎?(觀眾笑)這不是就在說公司,或者說你失去寫作能力的那個喟嘆,這不就是那個情形嗎?所以我讀到這邊的時候,我就覺得:我的天阿!這本書我一定要擁有它,我一定要好好的閱讀下去。

這些句子你能說它不是詩嗎?我覺得它排比的非常棒,而且完美。所以我開始面對我的瓶頸。我想瓶頸並不是只有資深的創作者會遇到的,年輕人的寫作者有年輕人的瓶頸,以我現在是中年有中年的瓶頸,老年有老年人碰到天花板的瓶頸。瓶頸這件事情是無所不在的,我覺得解決方法真的就是要去面對它,向後逃避它就永遠像一堵空氣一樣透明的牆在那邊。我覺得寫作是發自內心自助的行為,如果沒有辦法寫,就是創作者自我的地獄。我不想讓自己長久以來在這樣的狀態,我得要去面對它。那我要怎麼去面對呢?畫曼陀羅是一條路嗎?畫這些東西真的是一條路嗎?在做的時候,我其實非常的懷疑。那後來是怎麼樣把它變成一個可行的事情呢?好,例如以這個作品來講,這個作品叫作〈我是一隻廉價的熊〉,我很開心的做完左邊的畫畫,一隻熊穿著粉紅色的裙子,當然如果細看一下我的文本的話,這首詩其實是非常的可怕的。我唸給大家聽好了,你們看那個鉛筆字,如果有書的話可以看到第11頁:

〈我是一隻廉價的熊〉騷夏

我是一隻廉價的熊,保養皮膚的方法,就是曬太陽,把自己曬得很黑。
我的手沾滿汁液,不想拔出來,拔出來的時候,不小心把別人的心都挖出來了。
我要騙很多人跟我上床,我會說故事讓她們濕,然後叫我爸爸。
隔天睡醒了後,會見到一隻穿粉紅色兒童內褲的熊,內褲是她們小時候穿過的。

我寫完這一切的時候,忽然覺得好像有些事情懂了,並不是懂自己是一個很色的人,這個我很小就知道了(笑) 。我必須說,我在什麼樣的狀況寫下這樣的句子,我是黑人問號也不知道。但我覺得用圖畫重新組織文字,或是說曼陀羅就像是脫水機、洗衣機的脫水功能,把一些你在進行畫畫的過程,把這些畫面像文字一樣輾過的過程,常常會得到一些神奇的效果。這樣的句子,我剛剛唸的東西跟現在你們看到原本的文字之間還是有經過些修飾的。曼陀羅對我來說,就像是我今天上菜市場去買菜,我買了很多菜,然後把菜變成作品,需要文學訓練或是邏輯,至少我會知道,我可以去哪個市場買菜,我可以從這邊開始取材。這件事情我想通了以後,我決定要做一件事情:我覺得我可以重拾我的創作。當時讓自己放棄的事情,我好像可以再重新找回來,我好像可以用這個跟我的現實狀況做抵抗。因此我開始做了很多畫作,或是把畫作變成文字的過程,這就是我後來畫的一些東西。

那瓶頸要怎麼樣對抗?我覺得我對抗的方式可能用圖或是文字找回我創作最初的手感。給大家看一下我幾個作品:這幅畫也很有趣,這幅畫叫做〈綠鬼溫泉〉。因為我自己是一個非常喜歡泡溫泉的人,咦冬天又到了!泡溫泉它是一個非常神秘的事情。所謂的神秘對我來說,是我看到不只是我自己的身體,也看到很多別人的身體。我很喜歡泡大眾池,台北的裸湯其實很多都是上了年紀的媽媽、婆婆大家相揪去泡湯,所以在泡湯的過程中我其實可以聽到很多她們在八卦家人、媳婦或是自體生命的故事。我常常把自己泡在水裡,耳朵全部都打開聽她們在講。不管是婆婆在講媳婦的壞話,這比較多數,或是說講自己的身材,或是說別人帶給她們的傷害。皮膚的每一層皺摺,我覺得看年長的女生的皮膚,她們的皺褶裡面,就是包藏著滿滿的故事,這就是很棒的一個取材地點。〈綠鬼溫泉〉是因為我聽到一個令我很驚訝的生產的故事,那個老太太她因為生了很多小孩,所以她有很多的婦女病,必須要經過溫泉來療癒。我會覺得女生的生命、生殖這件事情,其實是美麗又迷人的,而且它又跟月亮、月經,有密切的關係。我覺得這一點讓我對於生殖這件事情非常的迷戀,雖然我沒有生殖。我這個作品其實在講的就是關於我的不解。「為什麼凝視生命的來處,我們要羞恥厭惡?」為什麼「性」變得如此不可說?在畫的過程中,我覺得我其實在做凝視的動作,如果想要看到原文的話,可以看一下我的書。再來這幅畫叫做〈秀美〉,這個部分我也有把內容帶來給大家看,這是它的原文,我這邊簡單跟大家報告一下,這個作品叫做〈秀美〉:

秀美         騷夏

秀美家門前的木瓜樹因為不結果,
所以樹幹被釘了釘子,
秀美的臀部同理被釘了長釘,但她仍然生不出來,
於是秀美發誓她的陰戶會向所有人綻放,
她那每一滴都可以,
治心的病。
是冬天的溫泉,
也是盛夏的果實。

那這其實也是一個對於父權的控訴,「對於不能生小孩的女性是不是就沒有生產的價值?」這件事情的一個問號。我為什麼會來接觸這個議題?我覺得也是跟剛剛的〈綠鬼溫泉〉的那個系列其實是相關的一個脈絡,我覺得它其實是同一件事情。我就帶著這個問號完成了《橘書》這個作品,它是《橘書》重要的一部份。

好,我繼續來講,大家可能會覺得:《橘書》跟剛剛講的《紅書》這不是非常的像嗎?這不就是一個概念上的抄襲或是致敬嗎?對,我必須要坦誠跟大家說明,的確整個脈絡是一樣的。那為什麼它叫《紅書》我要叫《橘書》?我覺得要回到「橘色」這件事情。我們先回到它的台語好了,橘色我不知道你們怎麼講,台語你們怎麼說?(沉默…)台語的話都沒有人會講嗎?橘色的話我們會說「乾橘色(台語)」或者是「肉色(台語)」。

我想要寫一本就是肉肉肉慾的書,「肉色(台語)」,我覺得紅變成橘然後變成黃,那其實就是在彩虹裡面的一個色譜嘛,所以我後來決定採取的策略是:我要寫一本肉的書,很肉慾、或是講肉這件事情有關的書,我想要把它叫做橘書。這個概念對我來說非常的清晰、堅定,甚至我都可以用堅定來講。我一定要出一本書叫《橘書〉,我的封面一定要這麼橘,就是這麼橘這樣子。書名可以不明顯,我就跟我的美術設計,其實就是下禮拜要來這邊講的陳昭淵,心悸寶貝陳昭淵先生,來提一下這件事情。他覺得很好,非常的清楚。所以《橘書》的設計是這個樣子的,這本書拿起來,如果沒有書腰的話,它真的是一個完全的橘書,整個書名跟作者在左邊,這是設計的用心了,非常厲害,非常的深得我心。

我後來把剛講的這些曼陀羅作品變成《橘書》,我也開始在思考:為什麼一定要把它出成書?或是出成書我要做什麼事?又回到我剛講的,我其實在出版業從業十幾年,十幾年看到業界的興衰,我自己也知道如果我今天出了一本詩集,它可能並不是走那種票房保證的那種作品,那我為什麼還是要出書?我為什麼還要…第一個找自己麻煩,第二個找出版社麻煩,我為什麼還要做這件事情?我想要在這本書做出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的創作、或者是概念?這是我在企劃這本書的時候,給自己的問號以及挑戰。大家手邊如果有這本作品的話,可以看到它除了是個非常閃亮外型的作品之外,你在翻閱的時候可以發現,一般書的目錄都在最前面,但這本書的目錄並不是在最前面。

這本書的目錄就像是西瓜被剖半一樣,目錄在書的中間,大概是在51頁的這個部分。用目錄把這本書剖成兩半,剖成兩半的前半段是我畫的曼陀羅以及它旁邊衍生的文字。我剛剛有講過,曼陀羅以及它旁邊的文字它可能不是很美、很完美的作品。我必須要坦言我畫的其實是非常塗鴉,並沒有美術訓練的。那我為什麼如此不要臉還要把它做成作品?我想要呈現的一個概念是:我覺得創作並不是一個成品,我覺得文學它的訴求並不是一個成品、完成,文學並不是要告訴你一個結論,重點是在一個過程。如果過程這麼重要的話,那我為什麼不能把過程這件事情記錄下來?《橘書》中以目錄當成一刀的前半段,其實是一個過程的收集,它的編排是有圖有字的,而且我覺得圖文是不能分開的。後半段才是平時大家想像中比較靠近現代詩的樣子,這是《橘書》生成的一個概念。

這本書其實談了很多我對於父權的問號,對於「女人一定要生小孩」的問號,所以生殖或是性別這件事情我又回到用詩來做包裝。我會覺得只有一種性別或許是不滿足的,詩的創作其實是要包容很多的曖昧,就是所謂的包容性,所以這本書我想要做出一個整合。剛剛講的曼陀羅創作,它就像一個生殖的輪,它跨過目錄一直到我的下半段是「未來的人」。「未來的人」跟之前《瀕危動物》其實是很像的,就是「我從何去?」我要處理的事情始終如一:我從何來?我從何去?未來可以說是沒有來或未來式,我很喜歡這樣的雙關。目錄就像是一條河把這本書剖成兩半,也是一個連結的橋。

我也想要講《橘書》其實是一個概念,我只是想做一本只有顏色讓大家記認的書。像是你今天看到一隻貓走過去,你不會說牠是一隻公貓、牠是一隻母貓,你只會說現在走過去的是一隻橘貓、黑貓或花貓。性別其實並不是辨識世界的第一要素,但問題是常常我們會把這件事抓得太緊了,我想要申訴的也是這個部分。我覺得寫詩或讀詩必須要珍惜這樣的直觀,這邊的話我想要跟大家分享一個比較長的作品,〈淤積的字〉這首散文詩。

我很常被問到一個問題:「為什麼你要說這是散文詩?為什麼它不是散文?它長得就是散文的樣子啊。」對我來說,散文詩的接觸一開始是從學院開始,我讀了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那時候。老師們會告訴你這就是散文詩,但問題是我們在讀中文譯本,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為什麼它不是散文而是散文詩。我們在翻譯的過程中,可能韻腳或一些東西不會像讀原文一樣如雷貫耳。但後來我找到一個比較能讓自己接受的,所謂散文詩的公式。散文詩其實就是,例如可能a、apple、蘋果電腦,大家能理解這個跳階嗎?如果我的作品要溝通的東西能符合這個原則,我的散文的敘述並不是a、b、c,而是a、apple、蘋果電腦。我覺得符合這樣像詩的跳階,那這樣的形式的作品就是叫做散文詩。這就是我心中的那一把尺,就這樣決定了。我後來做的一些作品,或許是我寫散文時常常有詩的能量在裡面,所以我把它寫成這樣的作品。

〈淤積的字〉一開始也是先有畫才有字,畫的部分大家可以看到,整個曼陀羅的圓圈裡面其實只有兩個人,一個是短髮、一個是長髮的女生。下面紅紅的像字一樣、符號的東西,其實就是每個月女生的月經。每個月來的月經就像是每個月身體寫給我的一封信,這封信我要怎麼回覆它。或是說它會讓我很痛,經痛這件事情。我把這些譬喻變成了我作品的內容了。我因此做了一個實驗組跟對照組的詩的概念。當然這是我對這個作品的理解,只是很多人在讀的時候好像不會這樣想。但我覺得這個閱讀的樂趣想留給大家,或是你們看完可能會有別的想法吧。

回到圖本身,為什麼會想要寫這件事情?我會覺得以女生來說,經血這件事情常常是所謂羞恥的來源。因為常常它如果沾濕了身體、床單或是弄髒了衣服,這有個「弄髒」的概念。「乾淨純潔」跟「弄髒」、「我已經髒掉了」、「髒掉了就等於不純潔嗎?」這也是我在作品裡面很想要跟大家辯證或分享的。所以用曼陀羅跟詩,我在《橘書》裡做了非常過癮的遊戲。

接下來給大家看的這個是〈吃佛的人〉(笑),〈吃佛的人〉這首詩也受到男性的讀者的喜歡。先跳開來說〈吃佛的人〉的背景故事,那是我有次去延山夜市。大家知道延山夜市嗎?延三夜市在三重跟台北的交界,那裏有賣非常多的羊肉爐和熱炒,我那天看到很多人在炒雞佛。雞佛我其實不太敢吃,但看到那天廚師炒的熱氣蒸騰,我就覺得很有趣,大家都排隊搶著要來吃雞佛、「吃佛」這樣子,我就覺得很妙,所以我就把這個畫面先畫成左上角這個曼陀羅的圖。你們可以看到佛在睪丸裡面,大家都是吃佛的人,所以我就非常的冒犯佛、冒犯宗教。(觀眾笑) 冒犯佛,寫了這首〈吃佛的人〉,好,唸給大家聽:

吃佛的人         騷夏

吃佛的人排了很長的隊,排隊的時候就聞到陣陣的佛香。三杯、麻油或蒜頭,有很多料理佛的方法,主要是為了去腥。

佛為什麼會有腥?吃佛的人,可能也是佛的信徒吧?
佛是哪裡?疑惑的外國人問。

佛不在公雞的內裡,佛也不在公牛公羊的內裡。
佛在哪裡?彎腰看看自己的害羞處,
佛,其實每個人都有。

這其實也非常的惡搞,我自己也覺得很有趣,因為台語的「佛」就是「懶佛」,就是跟佛像的佛其實是諧音的,我會覺得這個東西諧音的趣味,佛跟睪丸竟然是一樣的東西,這對我來說還蠻鮮明的,所以我也用來做了個紀錄。整個《橘書》完成了以後因為要找推薦,所以我和《鏡之戒》的作者侯俊明聯繫上。我也告訴他,因為看了他的作品開啟了我的曼陀羅之路。這位阿伯也非常的猛,侯老師也非常的猛(笑),他後來幫我寫的序,他的寫法其實是用畫的形式呈現的。大家可以知道侯俊明這個藝術家,他目前廣為人知的作品是《身體圖》。他很厲害,他把我《橘書》裡面許多的句子拼貼成另外一首詩。大家可以看到這個作品,是一個男性生出一隻熊,這個熊就是我們剛剛講的「廉價的熊」,整個句子也是非常的厲害,大家如果想知道的話,可以上網看一下。我也可以唸給大家聽,這本書其實有個拉頁,就是寫在這裡,老師其實非常的厲害,來,我唸幾個比較可怕的給大家聽:


「沒有吃過爛佛ㄚ也沒有什麼性技巧但我喜歡
在課堂上做愛(這是他寫的喔) 深怕錯過了青春
我想說愛 卻放了屁」(最後一句才是我寫的)

然後例如說:
「沒有羞恥
被釘子幹過的木瓜向所有人綻放它的陰戶」
(這其實就是老師他回應剛剛我講的〈秀美〉那一篇)

「雖然網路上有各式各樣參考的體位。
我比較想躺著被打針
等待潮吹」
(我的老天爺,我看到的時候也是嚇歪了)

「我滿臉傷痕
他們無法滿足我」

例如說剛剛講到的熊的部分:
「我把父親塞進身體裡。滑出了公貓」
不是熊。

「我又愛上一個人了只能跑回家哭」
那這其實是他又轉化了我作品裡面的一首詩。

所以我覺得《橘書》這個成書以及後來閱讀的讀者,甚至是老師們給我的回應,給我了一個非常豐富的創作經驗。它的篇幅不多,但我覺得我在中間的得到一個「我能把詩做成各種可能」的可能性。所以我今天就是帶這個作品跟大家分享,謝謝。

(小小的鼓掌聲)

如果還有時間的話,大家可以看一下,剛剛有講北影把我的作品變成影像詩的一個影片。(播放2014台北電影節年度形象廣告「騷動之夏」影片,文末附有連結)


Q&A時間
好的,我今天的講座就先到這邊告一個段落,今天是一個家教班的形式,大家有任何問題、寫作問題都可以互相交流一下。

讀者A:老師,北影那年的標題叫騷動之夏,是跟你的創作有關係嗎?

騷夏: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影片,而且又在夏天,所以他們就剛好取了這個名字。大概知道的淵源是這樣。

讀者B:剛剛有提到說,老師寫的作品被親戚發現很想死,但是你在寫的時候、或發表的時候,會不會有些包袱?或是說很怕被家人看到。

騷夏:應該是這樣說,寫作這件事情,我其實是非常有計劃的確立。因為我會這樣認定,現實中的我跟寫作中的我,我覺得是兩個開關。我覺得有了筆名之後,我彷彿就穿了隱形斗篷一樣…

讀者B:可是有些公眾場合,一定會露面,有沒有想過有一天真的會被家人看到,還是說你原本想說應該打死都不會被看到?

騷夏:對,我當時的確是這樣哎,有了筆名就像披上隱形斗篷一樣,但其實是國王的新衣(笑)。是後期才被看到啦,因為家人也不是藝文創作圈的人,他們平常也沒有在閱讀,所以我後來離家,對他們來說其實就是一個很大的打擊了。來到台北,雖然不是不聯絡,但我們在性向的私領域上是沒有碰觸的,最大的碰觸、那個moment,就是剛剛講的研究所面試的時候。那個時候我直接跟我爸爸講面試問的事情,他那個時候應該就已經嚇歪了,對他來說應該算是最衝突的一個場景。那私領域跟寫作的內容會不會有衝突的時候?我覺得我可能比較幸運,我自己好像沒有遇到這麼樣嚴重的衝突。剛好沒有遇到、還沒遇到。

讀者B:像我自己就都不會很敢公開的去發表,可能就會覺得綁手綁腳,就會怕被家人看到…

騷夏:我不會喔,我不怕被他們看到,因為他們不會看拉,對我來說他們是不會看的。

讀者B:那你家族裡的後輩,後來沒有跟家人講什麼?

騷夏:不會,他們應該也不敢講什麼,所以我後來也沒有什麼忌諱。

讀者B:妳是勇者啊!

騷夏:沒有,就做自己啊,對對對。

騷夏:好,我講那麼多,那來聊聊你們今天為什麼要來好了。通常我都會在一開始先讓大家聊一下為什麼要來的問題,對,為什麼要來?

讀者C:因為這整個系列我有空的話我就都會來,我覺得很難得可以這麼近距離的看這些新詩的創作者,來聽聽他們在想什麼,因為其實這個系列的講座比較有趣的是,好像也沒有規範每個講者要講什麼。

騷夏:就不小心知道很多秘密了。

讀者C:對,因為有些詩人是來介紹別的詩人的作品,也有詩人就是來上課,像作文老師在上國文課,楊瀅靜老師很認真在上國文課。也有的就是來閒聊,像任明信那次。所以我會發現包括每位創作者他選擇來這邊,想要分享的事情是什麼,這件事情本身、這個選擇本身都可以看到一些有趣的東西。可能就會想說他為什麼不談他自己的作品啊?是不是對於談他自己的作品很抗拒、很害羞,或者是…不曉得。那談自己作品的就會想:他為什麼只想談自己的作品啊?就會一直在那邊胡思亂想這些東西。可是我覺得每次來這邊聽到這些分享,都會讓人觸動一些有趣的想法、感想。像剛剛說的,我自己雖然不是文學創作者,所以不會有那樣的煩惱,怕寫的東西被家人發現。可是其實或多或少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有類似的經驗,跟自己的原生家庭可能有些東西不是那麼想被看見,或被知道。或者是你知道你所從事的哪些事情,在他們眼中可能是,好一點的可能是沒那麼重要,嚴重一點的他可能會覺得那是不好的。但那個時候就會有一種:算了反正應該不會被他們發現我在幹嘛,諸如此類的這樣子。我還記得我有一年參加遊行的活動,在景福門廣場那邊,那一年好像是在反護家盟的什麼東西,去參加同志平權的那樣的一個活動。但是其實我爸媽是他們其實不是反對同志,他們反對的是任何需要上街的東西的那種,他們覺得是危險的,因為他們的年代這樣子。所以我去那邊看到空拍機還會閃,回家之前還要先檢查一下身上所有的標語、貼紙都先拿下來。也不是說被問起來會怎麼樣,是回去之後還要解釋很麻煩。又例如說三一八學運的時候,24號晚上我其實差一點就在那裡,但我因為隔天要上班,所以就回家。結果半夜的時候就看到發生那樣的事情,那天晚上其實沒什麼睡覺,沒想到會發生那樣的事情,然後隔天還是要上班。隔天正好親戚來我們家就跟我爸看著電視在罵,這些小孩在那邊這樣那樣。那個時候其實我在旁邊聽了非常的火大,但也只是默默的在那個親戚離開之後,說了你兒子昨天晚上也差點也要在那邊被打,搞不好今天被你看到。其實很多時候就會覺得,你會發現每次來這邊參與活動,都會想到一些生活、或是生命之中的一些…可能不是那麼相關卻有一種有趣的比擬性。就好像剛剛你分享你畫的曼陀羅裡頭的東西跟寫出來的文字,以及實際上那個東西原始的觸發你會有那樣的想法,我覺得那每一層的創作轉變的…它可能有時候是一個進行式的,也有可能是一種並列式的,會產生一種對照的情況,我覺得文學常常會帶給我們是這樣子的。

騷夏:參與別人的故事其實又回到自己的身上。那我回應一下,隱私這件事情,我覺得很有趣,為什麼會寫詩創作,其實也是跟隱私有關。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家的兄弟姐妹三個小孩共用一張桌子,共用一張桌子東西一定都會,我的作業你的東西都會被看到。那時候我自己也是一樣,寫了散文的稿子放在桌上,然後就被其他的家人拿起來唸。其實他也沒有惡意,只是說:「哈哈,你在寫什麼愛情故事啊,哈哈。」那時候我會覺得隱私好像就被冒犯了,後來我就想說我一定要選一個他們不會看的文類,就是詩(笑)。因為這個巧妙的機緣開始做詩創作,然後我能說我真的可以如實的、勇猛,完全不會care別人的眼光嗎?家人的眼光嗎?我必須說並沒有,但我只能說文字在完成了以後,你就會有勇氣,你就會覺得它是有它自己的一個立足點在這個世界上的力量。反正到最後,你雖然把它產出來,但你是仰賴它的。所以我覺得這件事情一直對我來說很神秘,它其實也是構成了我變成詩創作的一個奇妙的機緣,這是我的回應,謝謝。

讀者D:我其實是大概在兩天前,才碰巧知道這個講座,畢竟看書的時候,會想知道作者怎麼會做出這樣的書籍,通常就是看書的序或作者的話。所以我會來就是想聽聽作者對於他自己作品的見解,主要是想更加瞭解寫這些東西的人大概在想什麼,或是因為什麼原因而創作出來。

騷夏:所以你之前有讀過我的作品嗎?還是沒有?

讀者D:沒有。

騷夏:對,你看主辦方辦這系列講座非常的棒,搭起一座橋。(工作人員致謝)

騷夏:那主辦單位要不要分享什麼?

主辦方:因為以前大學時代開始一直到前年都在女書店工作,因為《瀕危動物》真的是很久之前的出版品。

騷夏:李屏瑤常常會說是她小時候讀的,可惡,揍她。

主辦方:因為女書店作為一個獨立書店跟小出版社,那時候還沒有獨立出版時代的概念,那時候只能說我們是很邊緣類型的出版社。所以我真的是到女書店工作之後,才發現原來當時女書文化出了這麼多非常冷門的跟性別有關的書,才讀到《瀕危動物》這本詩集。可能一方面是回應到我自身的,包括性別認同、身體認同這個生命中很大的課題,所以在讀騷夏的詩的時候,總是會有一種很能夠進入那個想像的感覺。然後中間因為你停頓了很多年,到《橘書》出來的時候,其實我覺得還蠻意外的,變成沒有那麼多…可能我覺得可以用尖銳來形容。就是比較銳利一點的在《瀕危動物》那個時期,作為讀者讀到的那個文字跟不管是裡面的散文詩、詩,在處理性別跟原生家庭上的主題其實都還蠻撕裂的。但是到《橘書》的時候,剛剛你有說到可能因為年紀或是社會經歷,我覺得有讓我覺得和緩的感覺。但身體這個意象還是很大的一個主題,就剛剛在講座開始前也有聊到,我自己前幾年也有在畫一點曼陀羅,所以就覺得蠻意外的。原來《橘書》的創作其實是從中間瓶頸、停滯的那段時間,先從圖像開始接觸才又生出了這麼多文字。所以我覺得今天還蠻開心的,聽到你說的這個創作過程,其實是很直線的想要呈現在這次的這本像合輯的書裡面,這是小小的回應。

騷夏:我20幾歲的時候創作生成的過程,跟我現在創作生成的過程,我必須很坦白跟大家說是非常不一樣的。20幾歲的時候是靈感來找你,每天真的就是有很多想法、很多的靈感,只怕時間不夠多把它記錄下來或是把它編織成作品,創作的經歷是非常豐盛的。我必須說這好像跟人的生理年齡真的有差,現在的寫作狀態,就像以前我可以徒手登山,而我現在需要登山杖,我可能需要一些爪子、繩子,但我還是可以登上山的。我覺得其實不要害羞使用這些工具,並不是因為使用這些工具,寫出來就不是你的,我覺得只是所謂的法門不一樣而已。然後這幾年來在處理傷痕、撕裂這件事情,的確不會那麼決絕了,會用一種比較戲謔的方式,所謂的幽默感看這一切的傷害。或許我們化解傷口的方式,有時候真的是只能笑。就是幽默吧,它其實是一個很好的自癒能力,我自己這樣覺得。

好的,那你要聊一下嗎?

讀者E:我其實之前沒有讀過騷夏老師的詩,然後也是因為在女書店那一陣子比較常去晃,就有常常看到《瀕危動物》這本書,所以今天就想說來看一下。但蠻喜歡的,可以找來看,就有一種新認識了一個…我蠻喜歡她文字的一位詩人。

騷夏:謝謝你。

那我們今天的家教班就到一個段落了,謝謝大家,謝謝主辦單位,謝謝主辦方。

(大家鼓掌)

2014台北電影節年度形象廣告「騷動之夏」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C1Z5ap87s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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